凌紋

章一-領域

    望著流水中自己的倒影，她的目光停在那墨色的面具上。那樣深沉的黑，在她白皙的臉孔上顯得有些突兀，上頭勾勒著暗紅的奇異紋路，更令整副面具顯得鬼氣森森。她無瑕的容貌上帶著一股出塵的氣質，乾淨而純粹，對比那遮住她左半臉孔的、充滿邪氣的面具，形成了強烈的反差，卻同時有著一股詭異的和諧感。如銀河般閃亮的白銀長髮隨意地披散著，卻不顯得凌亂，襯著她一身雪白的長袍，讓她好像自雪中誕生的精靈般。

    但那對緋色的眸，卻似海洋般幽深，望著彷彿會不停墜落般…輕輕地蹙起眉，她神情一沉，平舉了右手，凝聚在指尖的魔力令周遭的空間扭曲了一下，發出了刺耳的撕裂聲。

「唉呀呀…又躲在領域裡頭？」一個略低的男聲傳來，聞聲她動作一滯，而剛聚攏的魔力也隨之消散。轉頭看向來者，是一名有著一頭靛色的長髮的男子，邪俊的臉上帶著一副純白的面具，遮去了他的右臉，那面具的樣式和她臉上的如出一轍，唯有色調不同，連帶著所散發的氣息也有相當的反差。寬鬆的米灰色衣褲襯出他修長而纖瘦的身型，一雙藍得透明的眼中佈滿了玩味和流水般的靈光。

「…你的眼睛，不論看幾次，還是覺得美得不像男人的眼睛啊。」發現自己又望著他的眼睛出神，她咳了咳，微微苦笑道。

「哦？」他輕笑了聲，腳下一頓，便閃身至她身前，以幾乎要碰到彼此的鼻子的距離凝視著她的雙眼：「那麼…用這雙眼睛，能夠換取妳的芳心嗎？」誘惑般的低喃，他邪邪地笑了笑。

「啊啦…就算是貝爾提斯，應該也沒辦法治好戳瞎了的眼睛唷？」她威嚇地在他的眼眶邊緣留下兩道深深的血痕，宛如血淚般地觸目。

「…搭檔這麼久了，下手還這麼狠啊？」男子摀住臉上的傷，第一次慶幸自己戴著面具──至少只會傷到半張臉。悶悶地將傷治好，見到她又望著自己的倒影出神，他很輕的嘆了口氣。

「我說，依希法…不如把這條河換掉就好吧？」他坐了下來，雙手撐著如茵的草地：「花這麼多時間構築的領域…毀掉也太可惜了吧？為什麼不…」

「不要。」依希法打斷他，卻沒有繼續說下去。

──沒想到剛剛的舉動還是被他瞧見了啊…好幾次都想摧毀這裡，這個我一手構築的魔法領域，一個我能夠暫時逃開現實的地方…卻怎樣也下不了手。

    下不了手也是正常的吧…她苦笑，這裡原本就是照著自己的記憶去建造的，一草一木都和那年一模一樣，原本只是想藉著這樣讓過去重現，但相同的景色，少了人，反而顯得更加空寥。原本期盼的安慰不但沒有降臨，反而帶來更多的煩躁和憂傷…

「依希法…喂…依希法！」

「…？」

「發什麼愣啊，有聽見我說話嗎？」見到她毫無遲疑的搖頭，他有些無奈的頹了肩，隨即又揚起一抹壞笑：「我說，闇夜之王決定和日妖之后談合了。」

「真的！？」

「騙妳的。」

「…」依希法原本欣喜的笑容僵在臉上，旋即成了幾乎能令人停止呼吸的艷笑：「席格勒斯…」

「呃…開個玩笑而已嘛…啊啊啊啊啊啊！」見到那過度美艷的笑容，席格便知道大禍臨頭了…望著迎面撲來的冰晶鳳凰，他只能扯著纏住自己雙腳的藤蔓大叫。

    畢竟依希法已經先一步定住了他的行動。

※

    對妖精族而言，貝爾提斯和伊黎奎亞是很特別的存在。作為身分象徵的面具，其實是兩道封印，分別封印著兩縷古老的魂魄，那因過分久遠，而幾乎成為傳說的上古時候，更替看守封印的他們增添了不少神秘的色彩。貝爾提斯所看守的，是聖境之主──玄華的魂魄，因此被認為是掌握「生命」的聖使，而受到普遍的愛戴。相反的，伊黎奎亞則看守著亡冥之境的主人──冥邪的魂魄，而塑造了執掌毀滅的形象，而確實，在沁凌之森中，伊黎奎亞的確扮演著懲戒的角色，和代表著寬恕的貝爾提斯一同維持著沁凌之森的秩序和平衡。

    不論貝爾提斯或伊黎奎亞，其任期都是漫長的一生，唯有死亡才得以卸任。繼承封印者必須通過嚴苛的審核，特別是心靈方面的韌性，若不夠堅強，將無法壓抑那歷經千萬歲月的魂魄，進而導致封印的崩潰──特別是伊黎奎亞，其條件更較貝爾提斯嚴苛許多。比起玄華，妖精們更擔憂束縛著冥邪的封印破裂，他們認為那那來自亡冥之境、宛如死神般的亡冥之主，必會在掙脫封印後毀滅一切。

「哎…」想起那些敬畏，卻又充滿擔憂和懷疑的眼神，依希法悶悶地嘆了口氣。

    她明白那些人在害怕什麼…他們一方面仰賴她維持著冥邪的封印，卻也同時害怕她的失敗…這樣半吊子的信任總令她感到很不是滋味。

「依希法？」席格有些困惑地看向她：「難得有休假呢，妳居然嘆氣？」

「沒…」依希法搖了搖頭。儘管接下封印後，眾人都習慣直接以伊黎奎亞稱呼她，但她還是喜歡席格喊她的名字──正如她喊他席格，而不是貝爾提斯──以名字相稱，才是真正重視「她」，而不是那份屬於伊黎奎亞的力量，或是那些飄渺的虛名。

「所以有一個月的休假？這麼久？」依希法問，並不想在方才的話題上糾纏。

「嗯。畢竟妖精族沒甚麼大事啊…有『絕』保護著根本不會有什麼異族的侵略…日闇兩系的爭端也不是我們能插手的範圍，他們現在打得正激烈，大概也不希望我們干涉吧。」席格並不是很在意的聳了聳肩，順著她的話接了下去。

「也是…畢竟我們真正的職責只有保護妖精族的安全，和維護沁凌之森的平衡…『絕』幾乎替我們擋去了一切災禍。」她閉了閉雙眼：「但要是日闇二系的戰爭再擴張下去…遲早會動搖到『絕』的結構，那時因內亂而傷盡元氣的妖精族，要怎麼抵抗異族的攻勢…」

「別擔心太多吧，畢竟『絕』的最後一道防線是設在我們身上啊。」席格按著臉上的面具：「除非我們死去──畢竟短時間內不太容易有人立刻遞補這個位子──不然『絕』也不可能崩壞的吧？」

「…嗯。」輕輕地應了聲，她嘆了口氣。

──「絕」，上一任的伊黎奎亞，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設下這個結界的呢…徹底將沁凌之森自艾瑟蘭大陸隔離，阻卻了和異族所有的連結。的確，這樣是徹底終結了和異族沒完沒了的戰爭，但這種方式的「保護」，真的好嗎？

──將「絕」的核心結構留存在這兩副面具中，是希望繼任者能夠繼續維持結界的運作吧？但，免除了異族的侵略，妖精族之間仍是發生了戰爭啊…這樣，架立「絕」真的有意義嗎？

──至少，他們不會蠢到來對我們動手吧？中立的我們和各族都不會有什麼利害關係，我們也只是維持最低限度的平衡而已…既然都設下了，就好好維持它的運作吧…

「最少這個月好好放鬆放鬆吧。」席格伸了個懶腰：「雖然說妳的領域真的美得讓人不想離開…連鏡之森的景色都比下去了，但偶爾還是多和些活物打交道吧？」

──活物。

──是啊…這裡除了景色，什麼都沒有…覆蓋著沉沉空洞的死氣，一模一樣的景色，反而提供了絕佳的舞台，讓過往的回憶一次次的反覆播放，血的味道染了滿身，怎麼洗都洗不掉…

「呵…是啊…」她的眼神有些空洞，彷彿正望著遠方，又好像沒有焦距般：「是該接觸點…活著的東西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