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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開到荼蘼花事盡,

    罌粟花盡淚無跡。

    正在檢視結界的彌厄耶驀地抬首,不曾聽聞過的窸窣聲引起了他的注意,停下手邊的動作,他豎耳傾聽。

    沙沙──

    那似乎是某種動物穿越樹叢所發出的、毛皮拂過草葉的聲音。因為溼氣的關係,夜晚的月竹林總是瀰漫著白紗似的濃霧,彌厄耶瞇細了眼,在朦朧的霧氣中,他見到了一位絕色的女子。暗紅色的長髮披散,細長的腿在開衩的裙襬底下若隱若現,赤著白皙的足,她蹣跚地走向他,若有似無的香氣混在血腥味中飄揚,方才聽見的窸窣聲亦伴隨她的步伐響起。她的肩上橫著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,一直延伸到她的後背,怵目地滲著血,白皙的手腳上印著烏紫的綁痕,身上更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,半凝固的血跡斑駁地在她身上綻放。

    但,儘管狼狽至此,她還是很美、非常美,一身血汙帶出一股彼岸花似的淒艷,她微微抬眼,銀色的瞳孔裡頭有著純粹而勾魂的魅惑,只一眼,就令他挪不開視線。

    彌厄耶愣愣地望著她,腦中一片空白,只見她依偎在自己胸前,虛弱地伸手捧起自己的雙頰,微冷的溫度自她玉蔥似的手指傳了過來。恍恍惚惚地,他伸手摟住她的腰,垂首凝視她蒼白的麗顏。

    對上他的神情,女子的動作一滯。踮起腳,她湊近彌厄耶的臉龐低喃,輕輕地,吻了他。唇上傳來冰冷而柔軟的觸感,伴隨著令人暈眩的香氣,彌厄耶覺得眼前的景象模糊了起來,身上的力氣彷彿被抽乾似地,腳下一軟,他摔倒在地。女子俯視著他,身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,他的視線停留在她那對銀色的瞳孔上,裡頭深沉的憂傷彷彿要將他吞沒似地──眼前一黑,他昏了過去。

    昏沉之際,彌厄耶覺得自己似乎正在下墜,周遭是不見五指的黑暗,胸口傳來一陣陣令他窒息的壓迫感,模糊不堪的意識破碎著。突然,一絲銀芒閃過,暈染似地驅散了無盡的黑暗──

    「唔!」彌厄耶猛地睜開眼睛,最先映入眼簾的,是被細長竹葉切割得破碎的碧藍蒼穹,燦爛的陽光刺目,他反射性地想伸手遮擋,卻發現自己使不上力。

    「你醒了。」嬌軟的女聲自身旁響起。

    「妳是……?」躺了一會兒,感覺到體力恢復了些,他才費力地起身。全身上下的肌肉都酸痛不已,一股莫名的疲憊感自心底不斷湧現,「我怎麼了?」

    「……我見到你昏倒在這裡,不太放心。」女子抿緊唇,「我叫蘼菲,是個迷路的旅者,你知道如何離開這片竹林,或者哪裡有可以休憩的村莊嗎?」

    「唔……」彌厄耶皺著眉頭,腦中的記憶凌亂,他記得他原本在檢查竹林邊界的結界,然後……隨著他的思考,腦袋開始一陣陣的抽痛,使他不得不作罷,「我叫彌厄耶,是……等等,妳說妳是旅者?」

    「妳不是月族。」彌厄耶總算清醒了過來,眼底也開始浮現警戒的神色,「妳是怎麼進到月竹林的?」

    「月竹林?」她神情困惑,微微垂首,顯得有些楚楚可憐,「抱歉……我無意入侵你們的領地,但我、我不知道該往哪裡去……」

    「妳……」蘼菲徬徨嬌弱的模樣令他軟下心腸,一股醉酒似的飄然阻撓了他的思考,悠然的芳香使他不自覺地放下了戒心,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,他試圖讓自己清醒些,總覺得腦袋昏沉沉的……

    「往這兒吧,既然妳能穿越結界來到此處,我相信必然有妳需要出現在這裡的因由……」他有禮地躬身,做了個請的手勢,「我代表我族先歡迎妳,異族的朋友。」

    侍奉自然的月族秉性良善,果然名不虛傳呢。默默地跟在彌厄耶身後,蘼菲垂著眼簾,遮去銀眸中過份深沉的神情。彌厄耶,若她記得沒錯,應該是月族的王吧?既然得到了他的親口「邀請」,那麼待在月竹林的這段時間,應該是不會有什麼問題了,直到玄勒追來,她還有一點時間可以準備……

    玄勒……想到這個名字,往事猛地撲了上來,讓她漂亮的銀瞳沉寂如死,過份鮮明的記憶跑馬燈似地閃過腦海,矛盾而複雜的情緒在胸口淤積著,壓得她喘不過氣來,望著走在前方的彌厄耶,他挺拔的背影彷彿與記憶中的那人重疊了──

    身後細微的破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,本能地側身迴避,同時一把抓住彌厄耶的後領將他扯離原處,下一刻,長鞭似的刺目銀光甩向他們方才所在的位置,在茵綠的草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,蘼菲稍嫌粗魯地將彌厄耶甩至身後,同時在身前張開薄膜似的屏障,擋下無數交錯著擊向他們的銀芒,衝擊的力道使她稍微蹲低了些。

    這是月族特有的秘術「銀流」,但……怎麼會有月族攻擊彌厄耶?蘼菲蹙起眉,在原本清新的空氣中,她嗅見一股惡臭,一股勾起她心底恐懼的、惡夢般的味道。

    反射性地施術,腳下的咒陣在一瞬間成形,凝聚在指尖的魔力躁動著,卻在幾乎脫手的那一刻凝固。蘼菲微微側首,遲疑地看向彌厄耶,卻見到他寒著臉,毫無猶豫地吟咒,數道銀芒自他指尖竄出,在空中燃起銀白色的火焰襲向偷襲者藏身的竹林。望著彌厄耶因施術而揚起的靛色髮絲,蘼菲怔住了,錯愕地望著他將曲起的食指抵在額上,閉上雙眼喃喃:「願月主淨化你們的靈魂。」

    「……」蘼菲一時說不出話來,雖然他們彼此都明白方才遇見的是什麼,但是……

    「剛才,謝謝妳。」彌厄耶笑了笑,臉孔卻有些蒼白,指尖幾不可見地顫抖著。

    「……不會。」蘼菲垂下眼簾,卻顯得有些僵硬,收起錯愕的情緒,她沉默地戒備著,若有似無的魔力氣息環繞在身周。方才她反射性地動用了祭的力量,看來自己為祭的身分應該是藏不住了,先前的謊言不攻自破,若是被月族認定為入侵者,在這片屬於他們的林地中,下一步……該怎麼做?

    望著她,彌厄耶對著自己苦笑。這名陌生的異族女子,似乎正衡量著眼前的情況,在心底計畫著如何應對……雖然極力收斂,但那份長年培養出來的冷靜沉著依舊溢於言表,令她原本絕麗的面容顯得更加動人,和之前那個徬徨嬌弱的模樣簡直是天壤之別──她有著比自己更敏銳的警覺心,甚至還有餘力能夠帶著自己閃避,雖然只是短短一瞬間,但他的確感受到了她那份張狂而深厚的魔力,以及唯有祭者才能夠操控的元素──這樣一來,她出現在月竹林的動機絕不可能是因為迷路那樣簡單……

    但……方才她卻顧忌著偷襲者為我的族人,而硬生生中斷了法術,果然是名祭者哪……對於族民,有著太深刻的、宛如母親般的愛──一份他身為王者而不得不割捨的柔軟心腸。

    「異族的祭,我族的村莊就在附近了,若不嫌棄……請往這兒走吧。」彌厄耶溫和地笑了笑,刻意以這樣的稱呼回應對方的猜測,同時表明了自己的態度,「我想妳也見到了……從妳的反應來看,我相信妳對於『那東西』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,我想,或許我族會需要借助妳的力量。」

    深深地看了他幾眼,蘼菲按著半邊臉孔,似乎想將情緒平靜下來,半晌才輕輕地點了點頭。

    月族的村落沒有明確的邊界,而是自然而然地與竹林融成一片,所有的屋舍都由翠綠的竹身搭建而成,環繞著細絲狀的銀流,整座村莊飄盪著溫和而沁涼的秘術的氣息,在無形中形成了穩固的結界。

    「彌厄耶!彌厄耶回來了!」才剛踏入村莊不久,見到他們的月族就嚷了起來,停下手邊的事務向彌厄耶行禮致敬。看月族尊敬而擁戴的態度,蘼菲更確認了彌厄耶為王的身分,但……他們卻親暱地以名相稱,這令蘼菲感到驚訝,同時湧起了淡淡的羨慕。

    「彌,結界有什麼狀況嗎?」一名月族男子走近他,依服裝判斷,應該就是月族的祭了吧?蘼菲沉默地分析著,站在距離彌厄耶約兩步的後方,垂首。

    「結界外觀上並無損傷……但在歸途,我遇見了『疫』。」彌厄耶語氣平靜,雙手卻握緊了拳,「他們已在淨火的銀芒中回到月主的懷抱,願月主淨化他們的靈魂。」

    男子一怔,低下頭,曲指抵額,「願月主淨化他們的靈魂。」

    「落,這位是異族的祭,是我邀請的客人。」彌厄耶交代著,「兩天後聚集族人,我要行祭儀。」

    「知道了。」名為落影的男子看向蘼菲,朝她有禮地頷首,才匆匆離去。

    「你們稱之為疫?」望著落影離去的背影,蘼菲跟在彌厄耶身後問道。

    「唔。」彌厄耶沒有回頭,淡淡地應了聲,「你們又怎麼稱呼它呢?」

    「我族,稱之『天譴』。」蘼菲的聲音很輕,飄然無力地包裹著惡夢似的過去。

    彌厄耶驀地回首,眼底滿是驚愕──只有一個種族會這樣稱呼疫,但是那個種族應該已經……對上她悽楚的神情,至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。移開視線,他不著痕跡地轉了話題,「往這兒吧。倉促間恐怕無法替妳安排私人的居所,得委屈妳安頓在我的居處了。有幾間房間一直是空著的,稍微整理一下應該就能使用。」彌厄耶領著她走向村落中央,不多久就停在一間竹屋前。

    「我以為,身為月族的王,最少會擁有自己的宮殿。」蘼菲望著彌厄耶的居所,和其他月族的住處沒有多大區別,唯一不同的,是其周圍開滿了碗口大的銀白月季,有些甚至違反常理地攀在竹身上頭綻放,一下下地吐著銀色的粉塵。

    「王的稱號不過代表了我的職責,族人間並無階級上下之分。」彌厄耶淡淡地道,語氣有著掩不住的自傲。

    屋內的擺設很簡單,進門所見的空間擺了幾張桌椅,牆上釘著等人高的書櫃,角落則利用繩索架了竹梯,看來上頭應該就是休息的臥室了。蘼菲環顧著,雖然早就知道侍奉自然的月族生性儉樸,但沒想到會樸素到這種程度……

    「菲,我能這麼稱呼妳嗎?」彌厄耶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,「我族將在兩天後行祭儀,這期間……」

    「唔。」蘼菲應了聲,記憶的景像與現實驀地重疊,曾經,那尊貴的帝王也用著相類似的語氣詢問自己,背著水晶琉璃折射出的彩光,他年輕而俊逸的臉孔因背光而顯得模糊,優美的唇角噙著微笑……

    「菲?菲!」彌厄耶的叫喚將她自回憶中驚醒,喃喃地道了歉,她重新集中精神在對方的話句中。

    「我說,我希望能利用這兩天和妳討論一下……關於疫的事情。」面對蘼菲憂鬱的神情,彌厄耶的聲音漸弱,最後,他遲疑地道:「若妳不願意提,那也──

    「我沒事。」她吸了口氣,強迫自己振作,「畢竟……我也不希望再見到相同的慘劇在我面前發生。」

    又是這種神情,強嚥下痛苦的堅強,這樣近乎殘忍的漠視自己的痛苦,強迫自己冷靜的處理眼前的狀況。雖然她極力壓抑,但彌厄耶仍能感受到她深不可測的實力,那是種經長年打磨而雕琢出來的粲然,經年累月地融入她的言行舉止之中。對她的族人而言,她應該是非常優秀的祭吧?她有股令人信賴的氣質,連我這個異族都能夠清楚感受到。

    「妳……是妖族吧?」彌厄耶小心翼翼地問道。

    「也是這世上,僅剩的妖族了……」垂下眼簾,她緩緩地描述起那千年前的過往──

    那年,她的故鄉被一場瘟疫摧毀了。那是不曾有人見過的疫病,受感染者的身體日漸腐敗,連帶心智都逐漸陷入瘋狂,不分敵我地摧毀所見到的一切,僅一夜,原本盎然的生機凋零殆盡,黑紫色的黏液與艷紅的血跡侵占了原本仙境般的綠意。

    面對受感染而逐漸失控的族人,她第一次感覺到束手無策。儘管他們的肌肉早已腐爛到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,他們仍以不自然的姿勢活動著,一一望去,她仍能清楚叫出每個人的名字,身為妖祭的她深愛著每個族人,關心他們的日子、他們的困處,一肩挑起了守護族人的擔子,從肉體到心靈,她都不願讓自己的族民受到一絲半毫的傷害。

    但當下煉獄般的場景於她而言不啻最大的打擊,倖存的妖族帶著憤然的眼神,彷彿責怪著身為妖祭的她為何會讓這樣的災難降臨?而她只能沉默著,倔強地挺直背。身為祭,她沒有驚慌或絕望的資格,眼前必須要做的是守護住殘存的族人,保護他們離開這曾經的家園。

    「當年,我們真的認為是我們做錯了什麼,冒犯了妖主才會被降下這樣的災難……那麼,侍奉妖主的祭自然就成了眾矢之的。」她輕笑,「不,我並不是在責怪他們……身為妖祭,我的確沒有盡到守護族民的責任。」

    「我想你應該也注意到了,染上瘟疫的人,儘管失去了意識,卻仍保留著身體的記憶……」

    「莫非……」

    「她就這樣站在那裡,用著與過去數千歲月相同的姿勢,彷彿正率領著族人一般,站在最前方,一下下地捲著長長的髮尾,側著頭,以面目全非的模樣看著我,卻是和過去一模一樣的眼神,一模一樣的表情……」她縮起身子,用雙手抱住自己,「我從來不曾覺得那燦金色的冠冕這麼刺眼過,在一片枯槁裡頭折射著彩光,明明滅滅,好像在嘲笑我似地……」

    「染上了疫,就不再是同一個人了。」彌厄耶不忍地道,試圖安慰她,「對他們來說,死亡反而是種救贖──

    「是啊……」她低笑,「所以,我動手了……但是那個當下,我怎麼能這麼做?當時的我並不知道瘟疫的全貌,並不能確認它無法可治,理應保護族民的我,就這樣草率地奪走了他們的性命,連我誓願追隨的帝王也……我想說服自己,我是為了讓剩下的族民活下來……但我辦不到。」

    「……後來呢?」若只是這樣,妖族應該還有部分倖存的人,儘管失去了王,憑蘼菲這樣優秀的祭來領導他們,應該也能夠存活下去。但……就他所知,數百年來,整塊大陸上都不曾見到過任何妖族,原以為是在那場災難中滅亡了,但聽起來似乎又不是這麼一回事……

    蘼菲的眼神失去了焦距,沉默了許久才開口,卻刻意避開了他問題的重點,「這麼多年來,對於瘟疫我也做了不少研究……希望對你們會有幫助。」

    ──她不願意稱呼疫為「天譴」。彌厄耶瞇細眼,接過蘼菲遞過來的書冊,見她不欲多言的模樣,他也不再追問,只是安撫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──總覺得,這並不是她眼中那份悲傷的主因,或者不全然是……這樣纖細的身子,究竟還經歷了什麼?為什麼她眼底,總有令人窒息的、積聚不去的鬱鬱?

    那夜,各種猜測與疑問在心底盤旋,輾轉反側之際,他索性翻身而起,點了燈,他打開了蘼菲給予的書冊。裡頭詳細地記載了關於疫的資料,除了受感染者會出現的症狀以外,甚至連其本體的樣貌都有紀錄,包括了生長的習性、週期、和許多他根本不曾耳聞過的資訊,唯有「治癒方式」那一塊是空白的,有些老舊的紙張上隱隱印著點點淚水暈染的斑紋,和少許褪色的墨跡,像是有人提筆在紙上猶豫許久,終究沒有下筆而落下的痕跡。

    畢竟是幾乎毀滅了妖族的疫病啊……果然非常用心地研究過了,但這麼長時間以來,各族對於疫的了解仍然十分模糊,依舊侷限在患者的行為特徵上頭,她是怎麼得到這些資訊的?甚至連疫的本貌都……

    「做了這麼多努力,仍是找不出治癒的方式……妳很不甘心吧?」不願意寫下,以死亡作為救贖的方式……輕撫著書頁上疑似淚痕的斑點,彌厄耶低聲喃喃,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受,只是怔怔地凝視著「治癒方式」底下的大片空白,久久移不開視線。

    每逢族人去逝,月族都會舉行祭儀,引導族人的魂魄回到月主的懷抱,也替族人祈求月主的看照。月族以樂祭祀,與他族不同的是,其各種與月主溝通的祭禮皆由王主祭,月祭的定位反而傾向輔佐的侍祭。

祭壇上的彌厄耶穿著一襲月牙白的祭袍,靛色的髮上戴著形狀奇異的銀色額冠,在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。虔誠地吹奏著由銀流凝聚而成的笛,悠揚而哀婉的旋律在眾人肅穆的氣氛中迴盪著,於村莊中央盛放的月季花吐出一束束閃爍的銀流,隨著笛聲在空氣中蜿蜒交錯。

    「願月主看照他們的靈魂。」眾人齊聲祈禱,曲指抵額。只有站在最外圍觀看著的蘼菲沒有動作,若有所思地望著祭壇旁數千名月族──他們的虔誠令她動容。蘼菲銀色的瞳孔中漸漸浮起堅毅的神色,彷彿下了什麼重大的決定似的。

    那天深夜,蘼菲悄然無聲地離了房,趁著眾人熟睡之際緩緩登上祭壇,抬首凝視高掛的銀色弦月。此刻的她穿著妖族的祭袍,雪白的貼身長袍上繡著和她髮色相仿的暗紅紋路,長及腳踝的裙襬側邊開著高衩,隱隱露出的長腿上纏著紫紅色的緞帶,上頭綴著細小的金色鈴鐺。

    「雖然,我並非祢的子民……但仍請祢,聽聽我的聲音。」閉上雙眼,她輕聲喃喃著,「我只是希望,能夠保護這片美麗的竹林,保護這些善良的孩子……請將祢的力量,借與我。」迎著高掛的月,她高舉雙手,金色的火焰環繞著整個祭壇,如鬼火般浮空燃起,一個旋身,她優美地舞了起來,隨著她的動作,足上的鈴鐺發出細小的輕脆聲響,她釋出張狂的魔力,隨著鈴鐺聲無形地掃過整片林地。

    這裡,是我所守護的領域!所有骯髒的污穢,給我滾出這塊淨土!

    專注在術法中的蘼菲沒有注意到祭壇下的目光,彌厄耶仰著首,靜靜地看著她。起舞的蘼菲非常美,並不單指她的容貌││原本的她雖然有著絕麗的容顏,卻缺乏那種強烈的存在感,並不會特別引起他人的注意。但現在的她,卻多了份勾魂動魄的魅力,令人無法移開視線,只能隨著她誘人的舞姿流轉,連空氣中都多了一股稀薄的淡香,她噙著隱約蕩漾的微笑,靈動的銀色瞳孔流露著風情萬種的媚光,隱隱約約,彌厄耶聽見了細微的窸窣聲,一種動物毛皮拂過物體所發出的聲響。

    妖族、過分美艷的容貌、隱約散發的淡香、偶爾會發出的窸窣聲……彌厄耶蹙起眉,總感覺這些特徵隱隱有所關聯,凝視著蘼菲,在月光的照耀下,他似乎在她身後見到九條尾巴的幻影,忽隱忽現地。

    「狐妖……」隨著輕吐出的兩個字,那天空白的記憶斷斷續續地浮現,想起那位浴血的絕色女子,他輕撫著自己的唇,上頭彷彿還殘留著那冰冷而柔軟的觸感……想起那天身體莫名的痠痛與疲倦,是她吸取了我的生氣來治療自己嗎?但她怎麼會受那麼重的傷?那時的她,說了什麼……

    ……

    彌厄耶一怔,自己的第一個念頭,居然不是憤怒,而是擔憂?用力甩了甩頭,想集中精神,卻被濃郁的芳香模糊了思路,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起來。但在這樣昏沉之際,他反而想起她那天複雜的神情,模模糊糊地,他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情……

    蘼菲專注地舞著,沉浸在自己的節奏中,雪白的祭袍隨著她的動作飄揚,彷彿是翩舞的蝶。高舉雙手,燦金色的咒符自她手中竄出,彷彿融入大氣般地消散,銀色的月光灑在她身上,使她暗紅色的長髮隱隱閃爍著。

    低下頭,正好與彌厄耶的視線對上,他們沉默地凝視著彼此,雖然沒有言語,卻明白地傳遞了心底的想法。移開視線,蘼菲步下祭壇,走了幾步便失去了蹤影,反倒是彌厄耶望著祭壇的頂端,若有所思地站了許久。

    從那天起,兩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提起那夜的事,但彌厄耶發現,自己的目光開始會不自覺地追逐蘼菲的身影,帶著不忍的憐憫,凝視她舉手投足間的憂傷。

    「這世界上不存在不會綻放的花兒。」終於,他忍不住開口勸道:「而花兒綻放的美也不該是罪惡的嘆息。」

    「也沒有一種花的盛放會造成蜂蝶的死亡。」她避開他的視線,「而我也不欲散布這種罌粟似的劇毒。」

    「那並不是妳的錯……」他低聲,而蘼菲只是笑了笑,沒有回應。

    很明顯的沒聽進去呀……彌厄耶嘆了口氣,儘管無奈,但他不再提起相關的話題,也不阻止她繼續住在自己的房子裡頭,她也就沉默地待了下來。後來,彌厄耶發現蘼菲似乎很喜歡自己為月主行祭時所吹奏的笛聲,在悠揚的旋律中,她總會露出一種空白似的平靜,他也就常常在夜裡吹笛給她聽,試圖安撫她夜夜驚擾的惡夢。

    「要是,能夠永遠在這樣寧靜平和的竹林裡生活,過去的悲痛與不堪應該會逐漸淡去吧?」她自語似地喃喃,心底愈發強烈的焦慮感卻不斷地催促著她快點離開,她已經待得太久了,當初受到的創傷早已痊癒,玄勒隨時可能會追來……

    然而,貪戀著月竹林中的一切,她一天拖過一天,逃避似地遲遲不願離開

    直到這天,包覆著月竹林的結界劇烈地震盪了起來,整座竹林發出了劇烈的地鳴。蘼菲的臉孔刷地褪去顏色,她不發一語地起身,卻被彌厄耶拉住。

    「放手。」她掙了掙,卻被抓得更緊,「……我不能讓災厄波及到你們。」

    「不,該放手的是妳。」彌厄耶直視她的雙眼,「妳不放過自己,去了也只是送死而已。」

    「即便如此,我還是得去……這是我的罪業,是我的責任……」

    「但我不想再見到妳受那樣的傷!」彌厄耶脫口,抓著蘼菲的手隱隱顫抖著。

    蘼菲渾身一僵──彌厄耶的語氣中,有著太多的情感──緩緩轉過身來,眼底是令人窒息的憂鬱。

    「還是……讓你受到影響了嗎?」濃郁的芳香散了開來,對著他,蘼菲露出了自己的真身,九條雪白色的狐尾自她身後竄出,飄盪著燦金色的粉塵,動了動頭上的狐耳,她似笑非笑地按著自己的下唇,媚眼如絲。

    「菲,不要這樣……」彌厄耶艱難地與自己的意識拉扯,卻只覺得自己的眼皮愈來愈重,「不要……否定妳自己……」

    「你也不過是……受到魅惑的影響,而為我擔憂罷了。」深深地看了昏過去的彌厄耶一眼,她毅然決然地轉身離去。

    「我會告訴你一切。但拜託你,別再……追過來了。」

    那年,妖族因為「天譴」而失去了棲身的故土,同時被當作是罪惡的族民,連帶地失去了最基本的尊嚴。看著無故遭受侮辱的族民──連路邊異族的孩童都會對著他們扔石頭──卻只能咬緊牙關忍耐,當年的她毅然接受了聖帝的條件,帶著殘存的族民歸順了聖帝,只因聖帝允諾了他們與帝家同等的地位,予了他們衣食無虞的生活,唯一的代價,是她必須成為輔佐聖帝的聖祭,而她答應了,儘管身為妖祭的她,並不被允許侍奉異主。

    而她的決定,毫無意外地遭到了剩餘的族人的謾罵──

    叛徒!妳忘了為祭的初衷嗎!我族的祭是無從頂替的,是一族的中心靈魂!而妳這傢伙,居然違背了神聖的誓言,無恥地搖著尾巴成為異族的走狗!?

    仇視我也罷……至少,在聖帝的領土內,你們能夠安心的過活,不再有人敢侮辱你們,這是我最後能夠為你們做的了。犯下如此罪孽的我,的確不配繼續守護你們……但願你們能夠平安地活下去,在未來重建妖族的輝煌,洗刷我族罪惡的污名,再一次回到故鄉

    聖帝的確實踐了他的諾言,甚至破例讓蘼菲直呼他的名諱──玄勒,真正地以祭的身分對待她。但,她仍頑固地只把妖族當作自己的族民──儘管他們不再認可自己。因此對於玄勒的態度,她很感激,卻也只是裝聾作啞,反而是心底的愧疚感逐漸擴大。

    在妖族中,蘼菲是名狐妖,在同族間算是稀有的支系,天生有著絕麗的容顏,以及足以迷倒眾生的魅惑天賦,而她更是其中的佼佼者。然而,她卻深深厭惡著這樣的天賦,甚至刻意壓抑自身的天魅。或許吧,只要利用這份天賦,她能夠讓一切生靈對她俯首稱臣,但她不願意,總覺得這樣的服從不過是虛假的操控,深愛著族民的她特別不願意這樣去操弄族民的感受。族人間雖然免不了調笑幾句,但卻打從心底欽佩她的狷介,也因此更加信賴她。

    但,畢竟魅惑是狐妖的天性,可以說是徹底融合在他們的舉手投足之間,再怎麼壓抑也無法徹底隔絕。面對無數追求者,她漸漸無法分辨愛情的樣貌,究竟他們看見的是「蘼菲」,還是只是受到了狐妖的魅惑?她不允許自己耽溺,但被拒絕的對象往往不死心,挾著近乎病態的執著,一次次地在她過分狷介的性格上壓上深重的自責與內疚。

    紅顏禍水。

    然而,「天譴」的打擊徹底蓋過了這份心病,她渾渾噩噩地過日子,機械性地替玄勒處理大小事務,彷彿不再在乎任何事情,在「聖祭」這個位置上的她,不過是個空蕩蕩的軀殼,她的內在早已死絕了……早在她做出選擇的那一刻,就隨著她的王一起死去了。

    直到這一天,玄勒帶著她穿越皇宮地下的密道,在地底深處的密室中,她毫無防備地見到了壓抑在心底多年的惡夢──那是一株株枯黃瘦小的植物,乾枯的葉子卻異常穩固地接在莖桿上,褐色的枝枒上蜿蜿蜒蜒地布滿了紫黑色的黏液,令人作嘔的惡臭散布在整個空間中。

    「這是……?你──」她瞪著那些枯黃的枝枒,與當年「天譴」一模一樣的惡臭,她忍不住退了一步。

    「妖族並不會受到瘟疫的感染,不是嗎?」玄勒望著她,「或者說,在那場『天譴』中存活下來的妖族,都本能地能夠克服瘟疫吧。」

    玄勒……在說什麼?他這話是什麼意思?夢魘似地記憶撲了上來,幾乎爛盡每一寸皮肉的王拉著她的袖口,以似怒似怨的神情瞪著她咆哮,扭曲的臉孔上卻留著兩行清澈的淚水──

    「妖族是所有種族中,最能夠抵抗瘟疫的種族,我不過是做了點篩選罷了……瞧,我這不是得到了妖族中最優秀的狐女了嗎?」玄勒的聲音將她自惡夢般的回憶中拉回,卻也在同時將她打入了更深的深淵,「雖然存活下來的樣本實在有點少……不過沒關係,妳很優秀。由妳來操縱瘟疫,再加上妳優秀的魅惑能力,遲早,這整個世界都會臣服在我腳下!」

    「那並不是天災?」她望著這曾經被她當作恩人的帝王,聲音止不住地顫抖,「是你……把瘟疫埋進我族的故鄉?」

    「那的確是天災。」玄勒笑了,狂妄地,「我,就是這個世界的天!」

    「菲,嫁我吧。」玄勒凝視著她,眼底有著貪婪的野心,與瘋狂而病態的深情,「成為我族的聖妃吧,為了我,為了妳追隨的王……這不是妳身為祭的渴望嗎?」

    「為了妳的王,奉獻妳的一切吧。」他對著她伸手,倨傲地笑。

    那瞬間,她覺得自己被惡狠狠地侮辱了,連帶她身為妖祭的驕傲都被他無所謂地踐踏,而自己,竟然愚蠢若此地被他操弄在掌心,心中那份對於玄勒的愧疚感,在此刻只令她感到更難堪。

    憤怒地抬首,卻對上玄勒狂亂的眼神,那是她許久不曾見到過的、既熟悉又害怕的神情──被魅惑的人所會出現的、著魔般的深情。

    狂怒、羞辱、自責、愧疚……無數情緒糾纏在一起,她只覺得一口氣悶在胸口,卻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反應,直到清晰的忿恨逐漸浮現──到底憤怒還是最容易的,一切一切,都是因為眼前的男人而起,若不是因為他……

    勾起嫵媚的笑容,她現出了狐妖的原形,微微擺盪著雪白色的狐耳與尾巴,誘惑的芳香宣洩而出,她將指尖按在唇上,神情迷濛而勾魂。

    「我拒絕。」

    眼前的景象停滯在她極其妖媚的笑靨上,接著漸漸模糊……

    芳香散去,彌厄耶睜開眼睛,怔怔地抹去頰上的淚,蘼菲的情緒深深地感染著他,隱約間,他聽見了她的承諾。

    我絕對,不會讓月族遭逢我族同樣的命運,我不允,絕對不允!

    徹底崩毀了月竹林周遭的結界,玄勒俊逸的臉孔浮現了扭曲的忿恨,陰沉的壓迫感重得令人喘不過氣來,周遭一片死寂,連他身後的大軍都像是被石化一般,沉默地佇立著。

    唯一不受影響的,只有站在月竹林前的蘼菲,無畏地昂首,她厲聲道:「夠了,你要的不就是我麼?尊貴的聖帝?放過月竹林的月族們,這是你我之間的恩怨,與他們無干!」

    「哦?」玄勒瞪著那令他又愛又恨的女人。他為她的美貌與強悍所吸引,也為她悲傷底下的堅強所著迷……果然,憂傷才是女人最美麗的樣貌,這樣令人憐惜的軟弱,卻又同時展現了強韌的倔強……她是屬於我的、我的!我才是她立誓追隨的王,她的一切,都是屬於我的!任何人,都別想和我搶……她只能庇護我、輔佐我,只能為了我而綻放她的美,她是只屬於我的聖妃!

    玄勒露出了陰冷的笑容,森然道:「就憑妳這般地維護他們,他們就該死!」

    「你……!」

    「嘻嘻……妳擺脫不了的,這是妳的宿命,天生就會帶給周遭的人災厄!」玄勒一揮手,身後的士兵整齊地舉起兵器向前,吶喊聲震耳欲聾。

    欣賞著在蘼菲慘白的臉孔上所綻放的悽楚,那自責的模樣讓玄勒揚起了惡意的笑容,好整以暇地抱著胸,他偏頭望著被士兵們層層包圍的蘼菲。

    「你一直都很了解我啊……」無視於周遭的威脅,她瞇起眼睛,凝視著包圍圈外的玄勒,「才能夠這樣無所謂地踐踏我的驕傲……因為我的抵抗,你屠盡了我的族民,而現在你……還要傷害這群無辜的月族嗎?」

    「別搞錯了,傷害他們的可是妳哦……是妳給他們帶來了災禍,要是妳當初乖乖服從我,就不會這樣了,不是嗎?」

    「不……」她閉上眼睛,「我不會讓他們受到一絲傷害,這是我給他的承諾。」

    第一次,她毫無保留地施展了與生俱來的天魅,九條雪白的狐尾開屏似地豎起,魅惑的香氣散佈在空氣中,令人感到一陣陣暈眩,暗紅色的長髮無風自動,身著祭袍的她嫵媚地抱著胸,嬌聲道:「來者何人哪?」

    原本吶喊著的士兵們噤了聲,彷彿被勾走魂魄似地,愣愣地望著她,半晌才轟然應道:「我為追隨妳而來!」

    「唔?」她輕按著胸前裸露的大片肌膚,妖嬈地笑,「你們之中……最強的又是誰呢?」嬌軟的一句話,卻令原本整齊的士兵瞬間亂了起來。

    「是我!」他們大聲嘶吼,彼此瘋狂地爭鬥著,為了向她證明自己是最強的那一人,他們毫無猶豫地將武器砍向自己的同袍,殺聲震天。

    冷眼看著眼前的混亂,蘼菲依舊噙著妖嬈的笑容,唯獨那雙銀色的瞳孔洩漏了她的情緒。沒多久,原本翠綠的林地染滿鮮紅,蘼菲向著唯一站著的士兵邀請似地伸手,低語道:「那麼……我是你的了。」

    那名士兵狂喜地向前,才剛抬腳,染血的刃尖就自他胸前穿出。溫熱的鮮血濺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,望著倒下的士兵,蘼菲沒有絲毫意外的模樣,只是滿臉的悲憫。

    玄勒抽出長刀,粗魯地將士兵的屍體甩開,懷著冰冷的怒氣接近她,「妳,只能是我的。」他用力地掐起她的下巴,極具侵略性地吻上她的唇。

    「哈。」不顧唇上被咬至見血的傷口,她挑逗地撫著玄勒的頸側,驀地用力將他甩開,「親愛的玄勒……這會是你這輩子犯下最大的錯誤。」

    受魅惑影響的敵人……根本不堪一擊,尤其是你,聖帝玄勒,這份病態的執著將會把你徹底毀滅……維持著同樣的媚笑,她凌厲地揮出長鞭。

    彌厄耶趕至時,嗆鼻的血腥味令他乾嘔了幾聲。他見到蘼菲,雪白的狐尾上染著刺目的嫣紅,頹然地垂在身後,長髮緩緩地飄舞著,手上的長鞭緊緊纏著一名男子的頸項,周遭橫七八豎地躺了一地的屍體。她低著頭,彌厄耶看不清她的神情,只感到一股寒意自心底竄起,令他忍不住退了一步。

    「嘻嘻……下不了手?」玄勒從容地道,彷彿被勒住脖子的人不是他似的。

    「……」

    「面對著滅族的凶手,卻為了自己無謂的執著而下不了手……」玄勒的聲音輕柔,彷彿正對著情人低語似地,「為祭卻還這樣自私自利,真是個壞孩子哪……」

    「還沒放下那無聊的狷介麼?還是妳真的以為……自己是乾淨而無暇的?」玄勒的語氣沉了些,「快扔掉那讓人失望的天真吧,妳手上沾染的血腥可不比我少呢?散布災厄的狐妖,傾國的禍水呵──

    「……住口。」

    「違反了祭者神聖的誓言,還厚顏無恥地巴著這位子不放呢?」玄勒低笑,「明明親手弒了王,妳還認為自己有資格以妖祭的身分替妖族發話麼?」

    蘼菲咬緊下唇,無數不堪的記憶在腦海中喧鬧著,僵持片刻,她終是鬆開了對玄勒的束縛,扔下了作為武器的長鞭。

    見狀,玄勒露出了輕蔑的冷笑,一把抓起掉在一旁的長刀,卻被草地上竄出的粗壯藤蔓纏住四肢並高高舉起。

    「妳……!」第一次錯估了蘼菲的反應,玄勒甚至忘了掙扎,只是一臉驚愕地看著陰沉著臉孔的她。

    「你提醒了我……不該讓你這麼輕易地死去。」蘼菲的眼神很冷,浸著滿滿的恨意,「我要你,在此……向我族懺悔。」

    「既然我早已污穢不堪,那麼也不差這一筆了。」鬆開了一直束縛著自己的,名為「理智」的枷鎖,她任憑心底囂鬧著的忿恨支配自己,「就讓我擔起所有的罪孽吧。妖族是乾淨的,任何人……都別想玷污分毫──

    垂著眼簾,她對著玄勒伸出手,紅黑色的流光自她掌心流出,緩緩地在玄勒腳下描繪出巨大的咒陣,不祥的光芒閃爍著,他奮力掙扎著,卻被一股更大的力量束縛,動彈不得。

    「禁。」蘼菲輕吐起咒,細柔的聲音卻發出共鳴似的巨響,迴盪著,隨著她詠咒的聲音,無數淒厲的哭嚎聲起此彼落,四周環繞著幢幢鬼影,一個個扭曲的臉孔混雜在黑影之中,緩緩地纏上玄勒的身體,一點一點地勒緊、拉扯。

    蘼菲隔空做出握住玄勒手腕的動作,黑影便隨之收緊,與她的動作同步,緩緩地向外拉扯……

    「呃啊啊啊啊──!」劇烈的痛楚自右肩傳來,接著是左右不均的失衡感,玄勒看向自己的右臂,肩膀以下已經空空如也。

    沒有理會噴灑至臉上的鮮血,蘼菲面無表情地操控著黑影,事不關己似地處理掉他的四肢,藤蔓似的黑紫色刺青在她白皙的雙頰上蜿蜒,彷彿要將她佔據似地,歪歪扭扭地延伸至頸下,使她看起來宛如鬼魅。

    「妳這個……惡魔……」玄勒四肢的斷口正不斷地湧著鮮血,撤去了黑影,蘼菲操縱著藤蔓,刻意不下殺手,只是將他像個破布娃娃似地掛在空中,讓不斷湧出的鮮血緩緩滴落。

    突然,玄勒的身體像是被點燃似地冒出銀白色的焰花,蘼菲一僵,面無表情的臉孔上沁出慌亂,回過頭,她見到慘白著臉孔的彌厄耶,和他眼中流露的責備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。蘼菲慌張地想遮住臉上蜿蜒著的黑紫,但手上沾染的血液反而使她看起來更加詭麗而可怖。

    ──不要……不要這樣看我……為什麼你要追來?我不希望讓任何人見到我現在的模樣,尤其是你,那樣乾淨而善良的你,為什麼……

    「給他個痛快吧……何必這般折磨?」彌厄耶想上前,卻因為蘼菲朝著他伸手而忍不住退了一步,反射性地戒備著。

    蘼菲維持著同樣的姿勢許久,卻沒做什麼,只是單純地朝著彌厄耶伸手,彷彿希望他能拉住自己似的,眼底盡是溺水似的絕望。見到彌厄耶的警戒,她神情一滯,緩緩地放下手,笑了,連自己也感到荒唐地大笑不止,雙手抱著腹部,她幾乎笑彎了腰,尖銳而失控的笑聲在空曠的林間迴盪著,充滿了嘲弄與絕望,一聲又一聲。

     原以為,肩負著和我相類似職責的你能夠理解我,但是你……太乾淨,在見到了我這樣醜陋的一面以後,會害怕也是理所當然的吧?

    理解什麼的,對我來說,果然只是奢求而已……

    許久,她才止住了令人發毛的笑聲,以一種異常溫柔的神情凝視彌厄耶,豔紅的光芒自她腳下湧現,使得她腳下的土地宛如水面般漾起一陣陣波紋,微微仰首,她闔上雙眼,緩緩地向後倒去。

    「蘼菲!」

    最後停留在她眼前的,是宛若銀河般璀璨的銀芒,露出滿足的笑容,她任憑自己朝著無底的黑暗墜落。

    自從月族定居月竹林以來,一共施行了兩次「土祭」,第一次建立起了包覆整座林地的結界,第二次加強了結界的厚度,之後就不再有過了。

    並非來自異族的侵擾就此消彌,也非從此後結界就不再受損,只是因為「土祭」所獻上的,是施術者的靈魄。兩次都是由月族的王施行,為了守護族人而自沉於月竹林的土地中,以自身的魔力與靈魄做為材料凝成隔絕外界的結界,使他們所愛的故鄉成為桃源似的林地。

    彌厄耶沒有想過,自己在有生之年居然能親眼見到「土祭」的施展……而施術者居然還是位異族的祭。望著沉眠的蘼菲,他說不出心底是什麼滋味,當時她的神情一直在他腦海中徘徊不去,見到她像是放棄一切似地任自己被土地吞沒,彌厄耶覺得自己像是被狠狠甩了個耳光,幾乎是下意識地施展銀流截斷了土祭的進行。不知是否是心底的罪惡感作祟,他覺得當時自己似乎見到了刺目的銀色流光自地底湧現,凝聚出少女似的輪廓,失望而無奈地對著他發出一聲嘆息,回身沒入蘼菲的身體中。

    「對不起……」他喃喃著,「請妳原諒我,也請妳放過自己……就算是魅惑,抑是屬於妳的一部分,是妳身為狐妖的特質啊……不要否認自己,妳真正吸引人的美,並不在魅惑上……」

    蘼菲的皮膚因為土祭的關係變得有些透明,使她看起來有些虛無,彷彿隨時會消失一般,臉上烏黑的刺青卻鮮明異常,沁著濃厚的邪氣。緊緊握著她冰冷的手,彌厄耶垂首,無法克制地淚流。

    蘼菲覺得自己在沒有盡頭的夢境中浮沉,身為妖祭時的燦爛、化作煉獄的故鄉、族人的謾罵、玄勒瘋狂的執著……破破碎碎的畫面交錯著,拼湊出詭異而不和諧的畫面,接著再一次的破碎、重組……最後化作如墨的黑暗。疲憊地闔上眼,她知道,那些紛亂的畫面會再次亮起,永無止盡地……

    四周亮了起來,卻是陌生的景色,乾燥而荒無,一條繩索似的銀芒自灰濛暗沉的天空垂下,在她面前擺盪著。

    「沒想到祢會願意眷顧我這個異族呢。」蘼菲抬起頭,自言自語似地輕喃。

    年輕的祭啊,在吾面前,所有生靈都只是需要看照的孩子,並無種族之分……既然汝以虔誠而純淨的祭禮呼喚,吾自然該予以回應。

    月主莊嚴而柔美的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,聲音辨不出男女,只感受到一股強烈的聖潔感,彷彿純白的淨火般,不含一絲污穢。

    「……我為祢的孩子們帶來了無窮的災難,為什麼要阻止我?由我的魂魄建立起的結界,我有信心能夠保護月竹林不受侵擾。」

    風起飄揚,銀色的繩索扭曲了一下,銀色的流光自上頭滲出,緩緩在她面前凝聚出少女似的輪廓,溫柔地捧起她的雙頰。

    太堅實的壁只會導致內部的腐敗,不願離巢的雛鳥終其一生也學不會飛翔。汝得學會放手……不論是過去,抑或現在。

    「守護族民是為祭的職責,我理當應該──」聽出對方話句背後的意涵,辯駁的字句脫口而出,卻被打斷。

    那疫病是誰也預料不到的災難,吾相信即便是汝所侍奉的妖主也無法預知,因為那是自然規則以外的「異常」……汝竭力保護未受感染的孩子們,已盡了為祭「守護」的職責,爾後起於那人惡念所發生的一切,是「汝等」必須共同應對的劫數,而非由汝一人承擔。

    鬆了手,少女模樣的月主化身張開口,以古怪而優美的音調歌唱,蘼菲怔住了││這是彌厄耶為月主行祭時吹奏的曲子,空靈而婉轉的旋律彷彿能洗滌人心似地。顫著雙唇,她說不出話來,只是不斷地搖頭,像是想否定什麼似地。退了幾步,腳下一軟,她跪了下來,淚流滿面。

    至於汝的心魔……早已有人予以救贖。祂發出了一聲嘆息,悄悄湊近她的耳畔低語。

    「……是嗎?」她的表情空白了一會兒,「他……是這樣想的嗎?」垂首半晌,她緩緩吐出一口鬱結的氣,才發覺自己這千年來竟像是溺水似地,不曾真正地呼吸過。

    回去吧……還不是汝來此地的時候,彼方尚有人在等待。

    閉了閉眼,蘼菲伸出手抓住了搖曳的銀芒。

    她睜開眼睛,有些困難地轉過頭,不意外見到彌厄耶坐在一旁,怔怔地望著她,顫著手,不可置信似地捂著嘴。

    月主的話語仍在腦海中回響著,蘼菲淡淡地笑了笑,虛弱地起身,吐了口氣,她露出狐妖的真身,動了動雪白的狐耳與九條蓬鬆的尾巴,偏了偏頭,淡然的清香充斥著整個空間。

    「謝謝你,喚我回來。」她曲起食指,抵著額,「我以妖祭的身分,由衷感謝你的款待。」

    「願月主看照著你。」她淡淡地笑了笑,將右手橫在胸前,以妖族的禮儀優雅地對著彌厄耶行禮,「也願妖主照亮你的路途。」

    彌厄耶深深地望著她,眼前的蘼菲像是重新活了過來,一掃過去憂傷鬱鬱的模樣,現在的她自信而燦爛,散發著一股令人信服的強大,彷彿被什麼洗滌過似地,晶瑩而閃耀。是了,這才是妳最美的模樣……無關乎狐妖的絕色與魅惑,而是這份為祭的驕傲,這份為守護而堅強的溫柔,才是妳最吸引人的美。

    「歡迎回來,菲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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