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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 寬廣的茵綠草地散發著植物特有的芳香,清風吹拂,他瞇起眼,隨風搖擺的草葉使整片無垠的景色顯得朦朧蕩漾。一聲巨大的鐘響,原本蔚藍的蒼穹不合理地震盪了起來,漾起一圈圈漣漪般的波紋,瀑布似的水光宣洩而下,在陽光的照耀下奔騰,七彩而眩目。

    隱隱約約,一名黑衣女子的輪廓自水光中浮現,低著頭,紅得發黑的長髮遮去了她的臉孔,只露出小巧的嘴巴,似乎正在說話般地開闔,接著抿唇而笑。

    「請問……」他遲疑地開口問道。

    女子優雅地向他伸手,一瞬間,原本風和日麗的景色風化似地消散,底下露出的是晦暗枯槁的荒漠,草葉凋零,地上卻竄出朵朵碗口大小的豔紅,女子抬起頭,露出被長髮覆蓋住的容貌──

    那是一張死白而乾枯的臉孔,部分爛去的皮肉底下露出的慘白的骨骼──

    「唔!」白華猛地睜開眼,瞪著米色的天花板許久,待過快的心跳平靜下來後才推被坐起。

    「又是這個夢啊……連著這麼幾天,真吃不消。」扶著額,他瞥了眼立在牆上的長鏡,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,紫色的雙眼透著沁骨的疲憊,嘆了口氣,正欲收回視線,眼角卻瞥見一抹艷紅。

    「……」無奈地看著用紅色顏料畫在鏡面上的烏龜,旁邊寫著「賴床的懶惰鬼!」幾個字,白華覺得自己的頭又痛了起來,尤莉莎那傢伙……每次都開這種幼稚的玩笑,用這麼鮮豔的顏料,也不怕嚇到人嗎……

    懶懶地起身更衣,看了看時間,自己還真的比往常要晚起許多,默默加快了動作,但在戴上象徵大主教身分的純銀十字架時,他原本流暢的動作頓了頓,才又若無其事地繼續。整理好儀容,揉了揉僵硬的臉頰,白華對著鏡子露出一個溫和而禮貌的微笑,確定自己將那份疲憊徹底收起以後才推開房門。

    掛著無懈可擊的笑容,他對著聖殿中往來的祭司與信徒一一點頭致意,心底卻仍琢磨著那個過分清晰的惡夢。那盛放的、宛如鮮血的紅花,應該就是被稱作「曼珠沙華」的死人花吧?明明應該聯想到不祥的死亡,但白華卻說不上來為什麼,總感覺那朝著天空綻放的無葉紅花,好像是無數伸向天空的手一樣,透著一股令人喘不過氣來的、無聲而沉重的祈禱,彷彿被束縛在極深的地底,奮力伸手想要觸碰到一點點光亮似的……

    「嘖,想不透啊……」白華放棄了思考,拉開椅子,他在成堆的公文前坐下,還沒提筆就感受到深深的疲憊。身為聖殿的大主教,每天要處理的事情是很多的,除了聖殿運轉的大小瑣事、前來求助的民眾、例行的禱告與祭禮以外,還得應付著與皇宮千絲萬縷的關係……仰首,挑高的天花板上鑲著大片的彩繪玻璃,繪著母神以慈愛的神情對著雲朵下的眾生揚手,撒下一片象徵著救贖的金塵,燦爛輝煌。

    「聖殿啊……」陽光透著玻璃窗照射進來,空中飄揚的灰塵粒子因而染上了燦金的顏色,白華不合宜地露出微嘲的笑容凝視著。不知不覺也過去十多年了,自從自囚在這名為「聖殿」的牢籠裡頭,隨著時光的流逝,我也逐漸遺忘了當初是為了什麼而這樣拼命地爬上這個位子……

    「喲,懶惰的大烏龜,在這裡露出這種表情……不太好吧?」尤莉莎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,猛地回過神,白華揚起溫和的笑容看向她。

    「尤莉莎,早安。」

    「得了……收起你的假笑,噁心死了。」尤莉莎做了個鬼臉,看了他幾眼,她蹙起眉,「華,你氣色好差……最近沒睡好?」

    「……一直很想問,為什麼妳看得出來?」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,白華問道。這麼多年來,大主教溫和寬容的形象他一直經營得很好──

    「因為我從小就──」尤莉莎語氣一頓,美麗的黑眸微微失焦──卻只有一瞬間,一眨眼,她又是那副輕佻的模樣,「因為華有著一張帥氣的臉龐,而本姑娘從小對帥哥就特別注意,當然看得出來啦!」

    白華無奈地扶額。看著身段婀娜的她,原本保守的祭司袍穿在她身上一整個面目全非,撩人異常,略緊的布料完美地勾勒出她前凸後翹的身材,她甚至擅自將規矩的領口改得極低,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膚,連裙襬都修成了貼身的窄長裙,為方便行動而在小腿處開了兩道衩擺,隱隱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肚。

    就是這樣輕佻的性格,這位胡來的姑娘在聖殿得了個「花蝴蝶」的綽號,殿中所有男性都受過她的撩撥,卻都在意圖逾矩之前被她以極惡劣的手段無情地整治,事後面對她無不咬牙切齒兼心癢難耐,很是折騰。尤莉莎在讓整座聖殿雞飛狗跳了一圈之後,卻在白華這兒踢到了鐵板──不論她怎麼引誘,這位大主教就是不為所動,只是揚起無懈可擊的可惡微笑禮貌地打發她。

    之後,不曉得她用了什麼方法讓上頭將自己調到白華這兒當「助手」,開始三不五時地對著白華「找樂子」──譬如他房裡那面像是被寫了血書一般的鏡子。

    「妳……收斂點,我也不會收到那麼多投訴的公文。」白華有些無力的規勸,雖然他很清楚這一點用都沒有。

    「哼,眼睛長在他們身上,難道是我逼他們看的不成?」果其不然,尤莉莎嗤之以鼻,冷冷地道:「是他們自己心懷鬼胎,我不過是早點抓出來整治罷了,省得未來犯下得吊死的罪,本姑娘這可是在幫他們呢!」

    「……」聽著這番強詞奪理,白華無奈地嘆了口氣,無意瞥見她垂在胸口的墜鍊,那模樣……似乎和夢中的紅花有點相似?

    正當尤莉莎打算繼續調侃白華時,卻被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。聞聲,白華立刻換上溫和的笑容,尤莉莎也收起了嬉鬧的態度,態度恭謹地站在一旁。

    「主教大人,祈禱的時間到了。」

    「知道了,一會兒就過去。」白華簡單地收拾了一下,整了整衣袍道:「尤莉莎,別裝死,走了。」

    「才──不去呢!」尤莉莎對著他吐舌頭,拉了拉自己的裙襬,「穿這個樣子,那些頑固的老頭兒又要囉囉嗦嗦的,反正我去了大家反而不愉快,就讓我待在這裡嘛──」撒嬌般地拉了長音,但尤莉莎並沒有要等待白華同意的意思,早就一屁股坐在白華的座位上,掛著無賴而燦爛的笑容對著他揮手。

    「早去早回啊,就算坐在這個位子上,我也不會幫你改公文的唷!」

    「……」無語片刻,白華嘆了口氣──罷了,反正這傢伙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了……

    「別添亂,我早就不再指望妳幫忙了。」

   

    對聖殿來說,「祈禱」算是一項重要而且大規模的例行活動,每日早晚兩次,由大主教與幾名資深的祭司淨身進入聖池,其他人在外頭同時吟誦禱詞,最後由大主教將七彩的琉璃瓶盛滿聖水,並用聖水在聖殿周遭繪製祭文便算完成。過程中禁止使用任何法術,甚至整個聖池都下了隔絕法術的結界,任何法術在裡頭都無法作用。

    白華其實並不喜歡這種感覺,或許平時與魔法共存久了──畢竟成為大主教最基本的條件之一,便是要通過最高級的魔法測驗──突然進到與魔法徹底隔絕的空間裡頭,往往會有種類似缺氧的窒息感,總要暈個幾分鐘才能適應。按耐著不適感越過結界,白華有條不紊地完成了祈禱的每一個步驟,看著其他人虔誠而專注的模樣,白華突然有種格格不入的荒謬感,相較於他們的虔誠,自己卻只是機械性地執行每個動作,那股疲憊而厭倦的感覺始終揮散不去。

    好不容易完成了祈禱的工作,白華拖著疲累的身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,面對滿桌的公文,他認命地坐了下來,尤莉莎早已不見蹤影,大概又到哪裡惹禍去了……提起筆,白華強迫自己打起精神。埋首在工作中,白華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流逝,直到一陣粗魯的敲門聲響起才將他的思緒從公文裡頭拉回,抬起頭,門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開了,站在門邊的尤莉莎正一下下用力地敲著門板,神情極度不耐煩地看著他。

    「尤莉莎,跟妳說過多少次了,不要這麼──」

    「有個傢伙在帕提爾城被殺了,上頭要你過去替他行祭安魂。」尤莉莎打斷他,「現在。」

    「……妳在開玩笑嗎?」白華看了看外頭暗沉的天色,應該快半夜了吧……人都死了,又不是受傷什麼的,這麼急著趕過去幹什麼?

    「死掉的是我們高貴的皇子呢。」尤莉莎涼涼地補充,語氣卻有些嘲弄。

    「……走。」

   

    透過聖殿的傳送法陣,他們很快地抵達帕提爾城。白華跟在負責的警衛們身後,並不意外他們正領著自己往貧民區前進──在帕提爾城,有膽真的傷害皇子的,也只有那些待在貧民區的傢伙們了。

    藉著月光,他能看見地上乾涸的血跡,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、闇法殘留的痕跡,白華皺了皺眉頭,儘管他心底知道那死去的皇子很可能不是什麼好東西──好好的王都不待,自個兒跑來這種無法治的地方,總不會是來觀光吧?想必是想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,才會跑來這種地方……大概是踢了鐵板,才讓人「處理」掉了。

    心底腹誹著,但他仍表現出合宜的哀傷,一邊附和著警衛表面而制式的說詞,一邊盡可能完美地執行了安魂的祭禮。祭禮結束後他便藉口需要休息,急急地帶著尤莉莎離開,隨便找了間旅店安頓下來,此時白華才發覺一路上尤莉莎一反平時的輕佻,以一種異樣的沉默冷眼看著他的一舉一動,眼底有著難以言喻的憤怒與失望。

    「為什麼,那樣說?」不待他問起,尤莉莎惡狠狠地瞪著他,第一次以嚴厲的語氣質問道:「你真的認為是貧民區的『暴民』鬧事,誤殺了那蠢貨?」

    「當然不。」白華懶懶地倒在沙發上,「這話也只能對妳說罷了……別說皇子,就連貴族沒事都不會想來帕提爾城,畢竟這裡有一半的地方是黑暗的,除非想幹什麼勾當才會特地來這兒──因為在這裡,任何犯罪都不會被追究。」

    「除了貧民以外。」尤莉莎冷冷地接口,眼神越過他,隔著窗看向貧民區的方向,「甚至『必要的時候』他們還得替那些高高在上的垃圾背負罪責。」

    「……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。」白華像是想辯駁什麼似地,語氣有些急促,「若不是他們去接觸禁忌的闇法,也不會成為罪惡聚集的溫床──」

    「若非貴族罔顧王法的壓迫,他們又何必去尋找其他途徑來保護自己?」尤莉莎嘲弄地道,平時胡鬧的樣子不見蹤影,反而增添了幾分壓迫感。

    「如果他們自己也破壞了法律,又怎麼能指望法律的庇護?」白華皺起眉頭,「更何況跟那些人講法律根本就──」

    「所以我們才只能仰賴自己的力量啊!」尤莉莎衝口而出,短短一句話便讓失控的二人僵住了。

    「妳……」白華掩不住眼底的驚愕,「妳說什麼?」

    「是那些貴族先破壞了律法。」尤莉莎冷硬地道,「為了自己骯髒的企圖,不擇手段,我們不願意替他們背負那些骯髒的罪名,我們……只是希望被公平對待而已。」深深地看了白華一眼,她眼底有著深刻的失望,轉過身,她用力地摔門出去。

   

    厭惡地換下一身祭袍,尤莉莎換上純黑的裙裝,隨手將換下的衣物扔進一旁的垃圾桶──她知道自己不再需要它們了。熟稔地穿越複雜的街道暗巷,她悄悄繞過看守的警衛進入貧民區,望著一間間破舊的屋舍,她伸手抹去一直附在臉上的遮蔽魔法,露出臉上兩道漆黑的紋面──這是犯罪者的刺青。

    嗅見血腥味,她在巷口停下腳步,轉過頭,她看見陳屍在巷子深處的女孩,曾經貌美的臉孔如今變得腫脹而扭曲,幾乎無法看出她生前的模樣,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,都是受鈍器重擊的痕跡。

    她是被人群活活打死的。

    尤莉莎在女孩面前跪了下來,喃喃禱告著,慎重地在她身周灑下聖水。

    「唷,這不是那個自以為正義的蠢女人嗎?」粗啞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,一名衣衫破爛的男子提著木棍,充滿血絲的眼睛瞪著她。

    「都是妳,要不是妳殺了那個人,我們也不會面臨無家可歸的命運!」

    「……為什麼,殺了她?」無視於對方的憤怒,尤莉莎冷淡地問。

    「她?生長在這裡,有那樣漂亮的臉蛋就要有所覺悟!就算被侵犯又如何?他們可是貴族,是皇子!就算他要的是你的命你都要乖乖奉上!」男子冷哼,「現在可好了,殺了那個人,咱們所有人全都遭殃!後天王都就要派人來『清理』這裡,我們所有人都會被趕出城去、被趕出自己的家園!」

    「……皇子的死不過是藉口,他們只是覺得這裡不再有利用價值,所以才不再容許你們留在這裡。」尤莉莎握緊拳,「何況,這樣的地方,也能被稱作是家園嗎?」

    「妳……哦。」男子仔細地看了看她,露出諷刺的冷笑,「妳就是帶領那群瘋子研究闇法的頭頭吧?說起來,這也是妳的錯……要不是妳拒絕那些人的要求,我們也不會失去『利用價值』!」

    「我們研究闇法,是為了讓這裡的人們也能擁有基本的尊嚴,為了保護不受王法照顧的人們,並不是為了替他們作奸犯科──」

    「尊嚴個屁!」男子怒吼,「那些混蛋動動指頭,咱們就得流浪一輩子,隨便一句話,咱們就要喪命!妳能跟整個國家對著幹?基本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!咱們現在連住的地方都要沒了,要個屁尊嚴!」

    「是嗎……」尤莉莎深吸了口氣,表情變的陰沉而冷漠,危險地瞇起眼,她利用闇法凝出刀刃,直直地指著男子的咽喉,「那麼,我現在威脅的,是你的命……你可願意聽從我?」

   

    奔波了一夜,白華終於在貧民區邊界的一塊空地找到了尤莉莎。默默地站在她身後,好不容易找到了她,白華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,只是沉默地看著她身著一襲黑洋裝的背影。

    「只有在這裡,才看得到這麼漂亮的天空呢。」尤莉莎依舊背對著他,彷彿昨天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,用著和以前同樣的語調說道:「也只有在這裡,才能呼吸到一絲自由的空氣。」

    聞言,白華仰首,見到廣闊而湛藍的天空,幾朵潔白的雲點綴其中,薄紗似地飄揚。夢中的情境驀地閃過,他覺得自己的心重重地一跳,低頭看向尤莉莎。

    「曾經相信,只要得到足夠的力量,就能夠抵抗不公平的待遇,只要爬到夠高的位置,就能夠守護自己所想保護的一切。」尤莉莎低笑了幾聲,轉過身面對白華,「你呢?高高在上的主教大人……你最初,又是為了什麼而爬上這樣的位置?」

    「……妳一直在假裝?」犯罪者的印記……為了遮掩它才不願意踏入聖池嗎?利用平常胡鬧的模樣來掩飾……與過去輕佻的樣子截然不同,現在的尤莉莎看起來冷漠而高深莫測,烏黑的刺青在她艷麗的臉孔上顯得特別突兀,意識到自己可能完全不瞭解這個自己應該要很熟悉的人,白華有些發冷。

    「你不也是嗎?」尤莉莎笑笑地反問,闇法的氣流在她身周環繞著。

    「為什麼混進聖殿?」

    「為了跟你一樣的目的……曾經。」尤莉莎的長髮飄舞了起來,「但是我們都失敗了……或許他們是對的,我們怎麼可能孤身抵抗整個國家?就算爬得再高,我們終究沒有皇族的血統,再怎樣也無法超越他們的地位,再怎樣……也無法抵抗他們。」

    「我啊……出身於貧民區,可想而知,我的童年不會過得太愉快,而身為女人,我的身體也早已汙穢不堪。」尤莉莎低笑,慢慢地走近他,「為了活,只能忍辱吞聲,每天睜開眼面對的,都是全新的惡夢,日復一日,這裡的人們漸漸放棄了抵抗,放棄了自己,在無盡的痛苦中,苟且地活下去。」

    「呵呵……曾經天真的以為,只要足夠強大,就能夠擺脫這種任人擺佈的人生……」輕柔地用雙手捧起他的臉,尤莉莎凝視著他的雙眼,這時候,白華才發現她的瞳孔是極深的暗紅色,「曾經以為,你能夠改變這一切。」

    「但,大家都放棄了抵抗,卑賤地任人搓揉踩踏……包括你,也放棄了。曾經那樣耀眼,現在卻只剩下疲憊的灰燼,而這個世界的運轉,依舊控制在那些人手中。」驀地鬆開手,她後退了幾步,眼底的失望一閃而過,接著轉為冰冷,「回去告訴那些人,停止『重建』貧民區的行動……否則,他們將親眼見到地獄。」

    「我將作為彼岸花在他們眼前綻放……指引他們,通往地獄的道路。」她轉過身,低笑,「就和你的惡夢一樣。」

    「等等──」白華才剛開口,尤莉莎的身影已化作煙霧消散。

   

    「但是我們都失敗了……」

    「就算爬得再高,我們終究沒有皇族的血統,再怎樣也無法超越他們的地位,再怎樣……也無法抵抗他們。」

    他終究還是失敗了,上頭絲毫不將他的警告放在眼底,甚至明裡暗裡威脅他別多管閒事。望著包圍了整個貧民區的軍隊,白華不斷地回想著尤莉莎的話,的確……就算自己得到了與貴族平起平坐的職位,但終究只是名義上的平等,實權上根本不及對方的一根指頭。

    說是為了要將帕提爾城裡的犯罪徹底剷除,但這根本只是個藉口……他不相信上頭那些人會不知道,那些犯罪組織的首腦幾乎都藏身在「乾淨」的那一半,會待在平民區的多半都不會是什麼大角色。冷眼看著全副武裝的大批軍隊,白華抿緊唇,儘管他們聲稱是為了預防裡頭的人使用闇法抵抗,但這架勢分明是打算將整個區域的居民屠殺殆盡……驀地,他嗅見濃烈的闇法氣息,猛地抬頭,周遭的景物不知在何時改變了,眼前是大片茵綠的草地與蔚藍的天空。

    白華一怔,四周過分美麗的景色卻透著縹緲的不真實感,帶著一種踩不著地的飄忽,直到一聲鐘響驅散了那種虛幻的氣息,鐘聲沉重地嗡然迴盪。

    是那個夢。白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感覺到身後似乎有股視線正緊緊盯著自己,他猛地轉過身,「尤莉莎?」

    隨著他的聲音,四周的景物驀地扭曲、碎裂,露出了原本的景色,而穿著一身黑的尤莉莎正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,似笑非笑地看著他。

    四周的軍人們明顯受到闇法的影響而陷入極深的恐懼之中,他們歇斯底里地哭喊著,瘋也似地抓著自己的臉孔與頭髮。

    「你掙脫了,不愧是我們的主教大人呢。」尤莉莎掩嘴低笑,眼底卻沒有歡意。

    「是妳給了我暗示。」白華苦笑了一下,「不然,我現在應該也和那群傢伙一樣吧?尤莉莎,妳……」

    「怎麼辦呢,主教大人……在你眼前,有一群人即將因為我而死去。」尤莉莎慵懶地支著頤,濃烈的闇法緩緩地在她身上流淌著,「他們即將在『邪惡』的闇法下受盡折磨而死去……而整個闇法的核心正在你面前,毫無防備地……」

    「是嗎?」白華淡然地移開視線,「我什麼都沒有看見。」頓了頓,他轉過身。

    尤莉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一彈指,豔紅如血的彼岸花怒放,瞬間佔據了所有的街道,像是要將人群吞沒一般地蔓延著,獨獨繞過了白華與自己,迅速地纏上其他人的身體,同時更多紅花自他們身上竄出、綻放。

    明明知道這些花朵正兇殘地吞噬著那些人的性命,但那樣如火般耀眼的豔紅仍然緊緊抓住了白華的目光,無數鮮豔的花瓣朝天綻放,他彷彿能聽見它們為鮮血而歡愉的狂笑,以及埋藏在不祥紅光底下的哭嚎。

    白華閉了閉眼,試圖甩開那艷麗地令人感到眩目的紅。無視那些淒厲的哀號聲,他緩步踏著宛若紅地毯的花叢離去。

   

    原本要被「重建」的貧民區周遭開滿了血紅色的彼岸花,任何想要跨越的人都會被那些碗口大的紅花寄生、吞噬,最後王都不得不放棄原計畫,反而架起了極厚的結界將整個區域隔離開來,避免任何人誤入。

    隔著結界,白華望著那些盛開的花朵,他很清楚,尤莉莎大概會就這樣在那裡頭待上一輩子,多半已經成了這些過分茂盛的花兒們的肥料了。換下一身主教服的他穿著簡單的旅裝,看上去與普通的旅者無異,過去在聖殿中那種溫文的氣質盡褪,淡漠的神情使他整個人顯得冷冽而難以親近。他扯下頸上的純銀十字架,鬆手讓它掉落,吐了口氣,他揚起無所謂的笑容。

    「妳呀,這麼高傲的性子……早就知道妳不可能就這麼認輸了。」望著隱隱折射著光芒的銀十字架,他自言自語著,「老喜歡這麼捉弄我,真是的……」

    「在妳綻放的那一刻,我見到了……妳指引的道路。」踢了點土將象徵大主教地位的十字架埋起,他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走。

    就算知道,這絕對是一條通往毀滅的道路,但妳……讓我找回了我的初衷。

    「這次,我絕對不會再讓妳失望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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