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紋

    「林悠軒！你膽敢拒絕我？你……我會讓你知道，得罪我的下場！」少女姣好的臉蛋因憤怒而扭曲，原本溫柔的聲音尖銳地吐出惡毒的要脅。

    壓抑著心底浮現的恐懼，他轉身就走，步伐快得像是身後有鬼在追似的。

    「你這個懦夫，你會後悔的！我會讓你為你的行為付出代價！」少女氣極敗壞地尖叫著，平時端莊優雅的模樣蕩然無存。

    隨著他的步伐，粗魯的叫罵聲漸遠，最終一切回歸寂靜。直到此刻，他才准許自己露出害怕的神情，瑟縮地倚著牆角，他低垂著頭，烏黑的頭髮遮住了他部分的臉孔，窗外橘紅色的夕陽照了進來，讓眼前的一切都染上了有氣無力的暗橙色。

    「沒事了……不會有事的……」他抱住自己，喃喃著，像是想說服自己似的，落日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，孤零零地投映在空曠的走廊上。。

※

    我一直是個孤單的人。並不是我喜歡孤獨，只是不擅長與人交際的性格往往讓我成為同儕眼中的「怪胎」，和人的相處往往不歡而散，反而莫名得罪了許多人。久了以後，我寧可安靜地待在團體邊緣，唯有如此，才能讓我覺得自己是安全的──不會莫名其妙地又招惹了誰，而後被對方呼朋引伴地抹黑排擠。

    然而，這樣的我卻在這一天，突然地被學校裡最受歡迎的校花告白。說實話，我並沒有半分驚喜的感覺，反而是無法理解的訝然佔據了我的思緒，接連而來的是無法掩飾的厭惡。

    在這間昂貴的私立學校裡頭，有辦法就讀的孩子家境都很不錯，但對於那些嬌貴的少爺小姐，我實在無法產生分毫好感。尤其是她，柳欣蘭，明顯被寵壞而沒有半分教養的舉止徹底糟蹋了她漂亮的容貌，再多的假裝也無法掩飾她骨子裡的驕縱──譬如現在，她就像是遺忘了氣質為何物，頂著猙獰可怖的面容站在我面前。

    「你這個禽獸！騙子！」柳欣蘭憤怒地咆哮著，揚手就甩了我一巴掌──然後哭哭啼啼地跑開。

    「痛……」輕輕揉著有點腫起來的臉頰，真沒想到她有這麼大的力氣，我臉上大概出現了鮮明的五指印了吧？做賊的喊捉賊，打人的人反而哭得唏哩嘩啦……感到一陣啼笑皆非的荒謬感，我不自覺地彎了彎嘴角，諷刺地。

    「唉呀，我是不是撞見什麼不該看的了？」

    「……！」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我一跳，手一鬆，手上的書本紙張掉了一地，猛地轉頭，我看到同班的梁羽笑吟吟地站在我身後。

    「啊，抱歉，嚇到你了？」她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頭，好像在懲罰自己的不小心一般，蹲下身，替我撿起散落的東西。

    我皺起眉頭。雖然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，但對於柳欣蘭的威脅還是會感到害怕──很多時候，並非只要問心無愧就能夠討得公道，特別是對於我這樣不善言辭的人而言──害怕過去不堪的記憶重演……我能夠忍耐孤單，但不代表我能再忍受幾年被排擠的時光，好不容易脫離了惡夢似的國中──

    「所以，她說的是真的嗎？」梁羽的聲音拉回了我的注意力，抬起頭，我對上她充滿好奇的眼神。

    「你們心底早有答案，又何必問我？」和過去一模一樣的開頭，一模一樣的循環模式，這些樂於隨謠言起舞的蠢貨，不過是一群渴望著戲劇性八卦的觀眾，他們要的根本就不是真相！

    極不客氣地丟下話，我轉身就走，儘管我幾乎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怒，但對拙於爭執的我來說，這已經是我所能做出最大的反抗了。

    然而，梁羽的聲音卻追了上來，「但我想聽你的答案。」

    「……」短短幾個字，卻讓我的眼眶熱了起來，明明我不是個愛哭的人。腳步一滯，沉默在我們之間流轉著，僵持許久，我逃避似地加快了離開的步伐，沒有理會她在後面的呼喊。

    回到教室，才剛進門就被東西砸中，痛是不太痛……但揚起的粉筆灰讓我嗆咳了起來，身上沾滿了黃黃白白的粉塵，教室裡哄然的笑聲刺耳無比，其中更夾雜著辱罵和叫好的聲音。

    「砸的好！」

    「只丟板擦太客氣了吧？」

    「欺負小蘭的壞蛋，不要臉！」

    「負心漢、爛人！」

    不過兩天而已……已經傳成這樣了嗎？繃緊臉，我看到柳欣蘭靠近我，一邊拍著我身上的粉筆灰，一邊弱弱地勸道：「大家不要這樣啦……是我不好，這種、這種事情，本來就不能勉強……」她哽咽著，最後又哭了起來，幾個和她交好的女生跑來安慰她。

    「小蘭不要理他啦，這種爛人，幹嘛還對他好啊！」

    「就是說啊，負心的男生不值得小蘭同情他！」

    又是那股荒謬的感覺，我覺得自己好像在看著一場鬧劇。沒有任何辯駁──反正也不會有人相信──我沉默地走向我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座位，所有東西都被扔在地上，幾本課本甚至被撕了好幾頁下來。柳欣蘭紅著眼眶抽泣著，一邊敘說著我的種種「惡行」，天曉得我跟她說過的話根本不超過三句。

    注意到我的目光，她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，對我露出了一個傲慢的笑容，彷彿正宣告著自己的勝利，一轉頭，又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。

    ……她真該去當演員，來唸什麼高中，太浪費了。不理會近乎失控的同學們，我強迫自己挺直背，整理著一團亂的座位，意外的，有人在我身邊蹲了下來，替我撿起散落一地的書本──這個景象……好熟悉。

    梁羽笑吟吟地將東西遞給我，還沒開口就被另一個女同學拉住手臂，「小羽妳人太好了啦，幹嘛幫這種人渣啊？」

    「為什麼不？」她平靜地反問，不著痕跡地掙脫對方的手，護在我身前。

    「他、他對小蘭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……」似乎沒有料到她會反問，對方愣了一下，回答的語氣有些結巴。

    「做了什麼，你們又親眼見到了？小軒這麼安靜內向的人，開學到現在還沒看過他說過幾次話呢？」她依舊笑笑地，語氣卻絲毫不退讓，「難道他這麼厲害，能夠騙過我們所有人，不露出任何蛛絲馬跡？欣蘭也是聰明人，又怎麼會這麼簡單就被這個遲鈍寡言的人騙了呢？」

    「妳什麼意思！？妳想說我是胡說八道，是騙你們的嗎！？」聞言，柳欣蘭尖聲喊了起來，原本的淚水消失無蹤，一反先前委屈嬌柔的模樣，她脹紅了臉，眼底盡是嚇人的怒氣。

    梁羽沒有馬上回話，只是平靜地望著她。發覺自己的失態，柳欣蘭也僵住了，班上不曾見過她這一面的同學們竊竊私語著。見到大家的反應，梁羽才慢條斯理地道：「唉呀，遇上這種事情，會比較感性用事也是難免的。不過欣蘭不是也說了嗎？這種事情不能勉強呀……同學間應該要好好相處，不是嗎？」她的聲音彷彿有種魔力，一下子冷卻了混亂的場面，不少人開始露出猶豫而愧疚的神情，訕訕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。柳欣蘭發現自己失去了觀眾，氣得跺腳，離開前，她咬牙切齒地瞪著梁羽，眼底沁著森然的狠戾，我發誓，我看到梁羽回了一個極度挑釁的微笑！

    「……我以為，不會有人想聽『實話』。」我囁嚅著，對這個總是帶著淡然微笑的同學產生了新的敬意。

    「嗨。」她轉過身，取出濕紙巾替我擦去臉上沾染的粉筆灰，「誰說的？我就會想聽呀。對了，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？」

    「……我沒有那麼做。」我不自在地移開視線，「我是拒絕了她的告白，但那是我們開學以來第一次交談。」

    「嗯，我就知道小軒是個好孩子。」她拍了拍我的頭──儘管她必須要踮起腳才能這麼做。

    剛剛還以為是自己聽錯……但，小軒？好孩子？她是真把我當小孩子看待嗎……我的表情扭曲了一下，正想抗議，卻對上她澄澈的眼神，沒有絲毫懷疑的、乾淨的眼神──這樣的她，很美。

    ……算了，小軒就小軒吧。

※

    就這樣，她毫無預警地闖入了我的生活，原以為會重現的惡夢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……我不知道梁羽到底做了什麼，但是那種高燒似的流言就這樣銷聲匿跡，雖然同學們還是不太和我親近，但那種厭惡指責的神情也不再出現。

    「嘿，小軒，以後還請多指教哦。」她晃了晃手中的籤，將自己的東西放在我隔壁的座位上。

    「妳抽到我隔壁的位子？」

    「對呀，好巧呢。」

    坦白說，我不相信事情會這麼「巧」……但我也沒跟她爭，一絲不安掠過心底，我忍不住開口道：「妳這樣子……柳欣蘭她──」

    「這樣子是哪樣子？」她打斷了我的話，俏皮地眨了眨眼，「我只是關心孤僻不愛講話的小軒而已，有什麼不對嗎？」

    「可是……」

    「她不敢動我的。」她說這句話的聲音很輕，讓我幾乎以為我聽錯了。

    「什麼？」

    「嗯？沒事，不用擔心這些。」收拾好座位後她坐了下來，對著我笑，「不會有事的。」

    老實說，我一直反感城府深沉的女孩子，總覺得那樣表裡不一的算計令人膽寒……而梁羽，我其實也不清楚她笑容底下到底在想什麼？她暗地裡又做了些什麼？但說不上來為什麼，我並不會討厭她，明明她應該也屬於「心機重」的那種女孩……而且，她又為什麼要這樣幫我呢？

    整個早上的課就在我的胡思亂想中過去了，老師說過的話我半個字也不記得，反而是梁羽那狡黠而自信的笑容一直在腦海中揮之不去。

    「小軒，發什麼呆呀？」買好午餐的梁羽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，「你怎麼又吃這麼少？瘦成這樣……你真的都有吃飽嗎？」

    「……我不餓。」這當然是謊話，飢餓的感覺不曾退去過，只是程度的差異而已……的確，能夠就讀這所學校的孩子，家庭環境都不會太差，但我……只是養父母在萬般不得已的情況下收養的，送我來這間昂貴的學校念書，只不過是不想讓其他人說閒話，比起他們親生的孩子，他們對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顧及面子罷了。當然，這樣的我，除了學費以外別想再多拿到多少零用錢……還能吃點東西就不錯了。

    她定定地看著我，意外地沒有追問，只是聳了聳肩。不論她是不是發覺了什麼，我都感謝她體貼的沉默……畢竟，我和他們還是不一樣的，光是穿的衣服、用的東西，稍微觀察一下就會發現了，儘管身處於同樣的環境中，我和他們仍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……雖然被發現的下場通常都是被嘲笑、排擠。

    「吶，小軒，男生的胃口都比較大吧？」梁羽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，她把手上的飯盒遞了過來，「我剛剛好像不小心買太多了……剩下的你幫我吃好不好？不然處理廚餘好麻煩呢……」

    「妳……」我吞了吞口水，有些狐疑地看著她，「我真的不餓……」

    「拜託啦──幫我一下嘛，我不想橫跨整個操場走去那又髒又遠的垃圾場倒廚餘──」她撒嬌似地拖了長音，眼神還是那麼乾淨，甚至有點可憐兮兮的。僵持許久，最後我實在抵擋不住她那半撒嬌半強迫的語氣，不想再跟她磨下去，我無奈地嘆了口氣，沉默地接過飯盒，裡面剩下的幾乎都是我喜歡的菜色，雖然強烈懷疑她的說詞，但徹底被食物香氣征服的我管不了那麼多了，拿起她遞過來的筷子狼吞虎嚥了起來，而梁羽則是撐著頭，笑咪咪地看著我殲滅她的「剩菜」。

    從此以後，梁羽三不五時就會「不小心」點太多而「吃不完」，而我則挑起了「幫」她處理「剩菜」的工作。心底的困惑愈來愈強烈，試探性地，我問了看似不相干的問題。

    「羽……妳覺得，柳欣蘭是看上我哪一點？我幾乎沒跟她說過話，也沒有什麼吸引人的特質……」

    「小軒這麼說就太貶低自己了唷。」梁羽點了點我的鼻尖，「不許對自己這麼沒有信心……雖然小軒很安靜，都不太和我們互動，但有些人就是喜歡這種酷酷的男生呀，加上小軒成績又好、長得又帥，自然會被女孩子喜歡呀。」

    「……」她確定她是在說我？無言了一會兒，我唐突地問，「那妳呢？」

    「我？」梁羽偏了偏頭，似乎沒有反應過來，看了我一會兒才笑道：「哦，是問我為什麼喜歡小軒嗎？」

    ……我想我一定臉紅了，雖然知道她不是那個意思，但這麼理所當然的用「喜歡」這個詞，聽到的瞬間還是讓我的心跳快了起來。

    「因為小軒認真的樣子很吸引人，而且雖然看起來有點懦弱，都不怎麼反駁別人說的話，但其實你是個很有想法的人，只是不擅長表達，又害怕爭執而已。」梁羽叨叨絮絮地說著，「而且，其實你內心有著很頑固又倔強的一面呀，這樣的堅強……對我來說，很耀眼。」

    「妳才是……比我要耀眼多了。」我從來不曾提過這些，卻被她摸得這麼透徹……我不自在地低下頭，有些惶恐的發現，我對梁羽的認識比起她對我的了解實在少得可憐，總是單方面地受她照顧，明明是在班上唯一的朋友，我對她卻幾乎……一無所知。

    就像現在，明明前一刻還溫柔笑著的她，聽完我的回答後，空白的神情一閃而過，接著露出了複雜的神采，我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，甚至對她這樣失常的原因沒有半點頭緒……但她很快地收拾起自己的情緒，一轉眼又是平常淡然溫和的模樣。

    「謝謝，能聽到小軒這麼說，我很高興。」

※

    雖然在意著梁羽那天不尋常的反應，但家裡突如其來的變故卻佔據了我所有的心神──我養父母的獨生女，我的姊姊，因為車禍而成了植物人。養父母遷怒似地將所有錯誤都怪罪在我頭上，將收養我以來所遇到的大小不如意全數歸咎於我這個「掃把星」，迅雷不及掩耳地將我趕出了家門。

    「早知道當初就不該答應收養你這個晦氣的掃把星！滾滾滾，我們家茹茹受到這麼大的災難，憑什麼你健健康康的吃飽穿暖，還能天天上學？誰不知道你都在學校拈花惹草？我們家容不下這種大少爺，你馬上給我滾出去！我們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！」養母歇斯底里地吼叫著，指著我破口大罵，就這麼把我趕出來了。

    這下可好了，我去哪兒生這麼大一筆昂貴的學費？反正這書也不是非念不可，我乾脆辦了休學，運氣很好地找到了一份工作。那是一間典雅的小咖啡廳，老闆甚至好心地挪了間小小的房間讓我住下，只扣了很少的薪水當作房租。

    就這樣，我意外順利地度過了這次突如其來的變故，每日的工作雖然忙碌，我卻覺得比在學校的日子還要輕鬆。只是很偶爾的，我會想起梁羽的笑容，和她乾淨的眼神。

    我想，我還是很幸運的，不論是梁羽，還是好心的老闆，再怎麼樣的絕境，都有人願意向我伸出援手，我應該心懷感激。

    「阿軒啊，今天會有新人來，記得照顧一下嘿。」老闆一邊整理著剛批進來的貨物，一邊交代著，「人家有什麼不懂的，要好好教嘿，別欺負人家是菜鳥！今天店就交給你們顧啦，我去辦點事情。」

    「知道了！」我應了聲，這間店很小，加起來也不過三四桌，我相信自己能夠擺平的。

    平順地度過整個下午，只有一個人確實有點吃力，但大部分的客人都會待很久，不太會遇到不同桌同時點餐的狀況，上完菜之後還能清閒片刻，大體來說都應付得過來，晚上也會有人來幫忙，雖然是新人，但我想應該不會有問題的。

    店門上的鈴鐺響了起來，我反射性地開口歡迎，但一轉頭我就怔住了。

    「嗨。」一名女孩走進店裡，帶著淡然溫和的微笑，「我是來應徵晚班的工讀生，老闆說直接來店裡就好，會有人告訴我要做什麼。」

    熟悉的聲音和語調，我不可置信地瞪著她，「羽！？妳怎麼會在這裡？」

    「我來打工呀，剛剛不是說了？」她露出無辜的神情，「好久不見呢，看起來你在這裡過得還不錯……比在學校的時候有朝氣多了。」

    拉拉自己的裙襬，她玩笑似地對著我行禮，「以後，還請你多多指教哦。」

※    ※ ※

    剛開學，我就注意到他了。削瘦而帥氣的臉孔，卻總是面無表情，冷冰冰的。他的話很少，和同學間也沒什麼往來，因此很快地被貼上了「怪胎」的標籤……看起來是個孤僻的人呢，應該是不擅長與人交際吧？和同學間的互動總是畏畏縮縮的，加上很少反駁別人的意見緣故而顯得懦弱。但，看似隨和而沒有主見的他，眼底卻有著沉默的堅韌。

    林悠軒，很適合他的名字。原本，我也沒有打算打擾他──說不定他比較習慣獨來獨往呢？這樣我自以為是的友善，對他而言很可能只是種困擾，我不允許自己做出這種傲慢的事情。

    直到聽說了關於他和柳欣蘭的流言，我才決定插手他的生活。原本，我也沒把握究竟誰是誰非，但欣蘭話裡的諸多疑點，加上我對他的第一印象，讓我無法全盤相信欣蘭的說詞。

    「你們心底早有答案，又何必問我？」面對我的提問，他的回應很冷，眼底透出極度的憤怒，毫不客氣地甩頭就走……相處這麼久，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對別人表現出強烈的反彈與敵意，果然，他只是「看似隨和」而已，內心可剛烈著呢……不過，我並不覺得被冒犯，反而對他的好感又多了幾分。

    但真正讓我做出決定的，是欣蘭那抹傲慢的笑容，她或許認為沒有人注意到吧？但我清楚看見了，她在向小軒宣告她的勝利。做出決定後，我也就不再袖手旁觀，欣蘭抹黑他的手段也不過就這點程度而已，很拙劣，也很幼稚……但是乏味的高中生活中，這樣的八卦不啻是最好的調劑……不過，這樣紙糊似的戲碼，我還不放在眼底。

    三言兩語就改變了這群傻孩子認知中的「事實」，我不以為然地看著他們訕訕地解散，而欣蘭則對著我露出了忿恨的神情……是惱怒我破壞了她的計畫吧？這種三腳貓的伎倆……還妄想動我認定的人？無畏地迎上她的目光，我淡淡地，露出了一個極度挑釁的笑容──不服的話，就來呀？我並不害怕妳的挑戰……相反的，我還期待著呢。

    期待妳，給我徹底去除妳這個會對小軒造成威脅的傢伙的機會。

    或許是我的眼神洩露了什麼？也可能是她打聽到了些什麼……欣蘭之後真的安分了下來，甚至不敢與我的眼神接觸……雖然可惜，但也無所謂，只要她不再找小軒麻煩，我也懶得花力氣整治她。眼前，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
    今天，是抽籤換座位的日子。懶懶地看了看座位表，隨手抽了籤，之後軟硬兼施地和抽中小軒旁邊座位的同學換籤──反正班上多數的同學都不想和他當鄰居，換籤的過程很順利，對方甚至還向我道謝呢。

    「嘿，小軒，以後還請多指教哦。」我幾乎無法掩飾我的好心情，笑嘻嘻地在他面前晃著座位籤。

    「……妳抽到我隔壁的位子？」他眼底滿是驚訝，那模樣讓我的笑容更大了。

    「對呀，好巧呢。」事不關己似地回應，我感受得到他狐疑的目光，但我相信他無法從我的笑容中看出任何蛛絲馬跡的……畢竟微笑可是最能夠隱藏情緒的表情呢。

    「妳這樣子……」他似乎放棄研究我的表情了，但眼底卻換上了擔憂的神情，「柳欣蘭她……」

    呵，小軒在擔心我呢。我忍不住笑出聲音，就憑她那樣天真的小手段，怎麼可能動的了我？是，她是很漂亮，也很有人緣……但是對於同學間的號召力，我絕不會輸給她。我一直都很小心地經營著我的形象，的確，我表面溫和而寬容，但是任何人都別想藉機得寸進尺……我和大家都好，但是真正交心的卻是寥寥無幾，我絕不會落下任何把柄給人家，欣蘭也別想找到任何能當作流言的題材。她倚賴的是人情，但我仰仗的可是「理」，真要比，我可站得比她穩當太多了……那樣嬌蠻的千金小姐，那點家家酒似的伎倆也想和我鬥？

    「沒事，不用擔心這些。」不過，小軒不需要知道這些……女孩子間這種勾心鬥角，不適合他。

    「不會有事的。」

    當了小軒的鄰居以後，我才發現他的胃口異常的小……或者說，他吃得極少，常常一小碗青菜白飯就打發一餐，甚至常常不吃。每次問起，他總是推託自己不餓……但每到下午，他那蒼白的臉色分明是血糖不足的徵兆。

    仔細觀察了幾天，我得出了結論──他是為了省錢，而不是真的不餓。他的制服不是特別訂做的，因此不是那麼合身，褲管也略短了些，連最底下的縫線都拆了還是無法完全遮住他的腳踝，加上那樣粗糙的材質……應該是隨便向外頭便宜的店家購買的，使用的東西也都舊舊的，連文具都挑便宜的那幾款。會來這所學校的孩子……不應該節儉到這種程度，不，這根本不能說是節儉了，而是金錢不足的克難表現。但，除此之外我也發現了，他骨子裡極強的自尊心……若我直接給他金錢上的幫助，一定會被拒絕的吧？說不定，還會被認為是在侮辱他……但每天都這樣餓著也不是辦法呀，難怪他瘦成這樣，沒多少肉的身板彷彿一颳風就會被吹走似的。

    面對著學校餐廳牆上的菜單，思索片刻，我刻意多點了幾道菜，同時和老闆多要了一雙筷子才走。回到教室，我隨便吃了幾口，就把餐盒推向我旁邊的座位，「吶，小軒，你們男生胃口應該比較大吧？我剛剛不小心點太多了……剩下的你幫我吃好不好？」

    無視他的推託，我接著道：「不然處理廚餘好麻煩呢……拜託啦，好不好？」我知道他不擅長拒絕，見到他仍然猶豫著，我在強勢之餘刻意帶上了幾分撒嬌的無賴語氣，「拜託啦──幫我一下嘛，我不想橫跨整個操場走去那又髒又遠的垃圾場倒廚餘──」

    僵持了許久，最後，他無奈地嘆了口氣，把飯盒接過去了──還說不餓呢，現在這副狼吞虎嚥的模樣，分明胃口好得很嘛！我撐頭看著他，忍不住發笑。小軒真的好可愛呵……也不懷疑我為什麼會多帶一雙乾淨的筷子，就這樣傻呼呼的信了，嘻嘻……

    發現這招奏效後，我開始了我的「餵食」計畫，三天兩頭地「打點」他的午晚餐，順手也打點了他的文具用品等，只差沒能替他換掉整套舊制服了。我想我的意圖可能太明顯了些，何況小軒也不是真的那麼遲鈍，我想他已經發現了吧？只是不擅長拒絕，我的理由又太過冠冕堂皇，他也就默不作聲了……但是我看得到他眼中愈來愈深的困惑。

    「羽……妳覺得，柳欣蘭是看上我哪一點？我幾乎沒跟她說過話，也沒有什麼吸引人的特質……」

    終於問了呀，雖然表面上是不相關的問題……但我知道他想問什麼。看他這樣笨拙地包裹著自己的問題，我忍不住想逗逗他。

    「小軒這麼說就太貶低自己了唷。」我故作生氣的點了點他的鼻尖，「不許對自己這麼沒有信心……雖然小軒很安靜，都不太和我們互動，但有些人就是喜歡這種酷酷的男生呀，加上小軒成績又好、長得又帥，當然會被女孩子喜歡呀。」

    「那妳呢？」他的表情明顯因為我的話而顯得僵硬，但還是沒有放棄追問。

    「哦，是問我為什麼喜歡小軒嗎？」當然，我也不會放棄「欺負」這可愛的小傢伙，刻意用了這樣曖昧的措辭……嘖嘖，這傻瓜整個臉都紅了呢。笑了一會兒，見到他困窘的模樣，我決定還是先放過他吧。收起了玩笑的態度，我認真地道：「因為小軒認真的樣子很吸引人，而且雖然看起來有點懦弱，都不怎麼反駁別人說的話，但其實你是個很有想法的人，只是不擅長表達，又害怕爭執而已。」我頓了頓，面對他幾許錯愕的神情，我忍不住說了心裡話，「而且，其實你內心有著很頑固又倔強的一面呀，這樣的堅強……對我來說，很耀眼。」

    「妳才是……比我要耀眼多了。」小軒顯然對這樣的讚美感到很不自在，他有些無措地低下頭。

    耀眼……嗎？你不明白……我一點都不耀眼，也不如你認為的那樣乾淨，我和欣蘭其實沒什麼不同，一樣是滿肚子的壞水與算計，只不過我藏得比她更深，沒讓任何人看出來罷了。但我們都同樣為了自己的目的，算盡心機。只不過她圖的是你的外表，而我……則是為了你那如虎般驕傲而不肯服輸的神情。

    儘管你為了不與人起爭執而將那樣的情緒藏得很深，但，我還是清楚看見了你眼中深刻的傷痕氣息，以及那與之糾纏著的、孤傲的堅韌。那樣的眼神讓我聯想到被迫退位的帝王──或是那掙扎求生的孤臣孽子──隻身對抗著整個世界，即便傷痕累累也不肯低頭，倔強地直著背脊，緊握著不容踐踏的尊嚴。

    我是被吸引了，同時強烈地希望能夠保護你，並拂去你眼中的傷痕氣息；希望能夠讓你知道，這個世界並不只有黑暗不公的一面，黑夜終會過去，繼之而來的會是燦爛的破曉黎明。而我對自己有著絕對的自信，能夠不著痕跡地加重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……一切都很順利，但你那樣單純的眼神，卻毫無預警的刺痛了我，像是無聲地譴責著我詭譎的心計與自私的陰暗面。是的，我們相處時所發生的一切，就像是照著劇本演出一般，分毫不差地依循著我的計畫前行，只為了導向我所想要的結果──你對我的好感，不過是我刻意操縱下的「必然」罷了。

    像是心底的最深處被觸動了，我想我現在的表情應該很難看吧？深深吸了口氣，我強迫自己立刻收拾好情緒，掛上和平常一樣的、能夠遮掩一切的笑容。

    「謝謝，能聽到小軒這麼說，我很高興。」

    沒有任何徵兆的，小軒休學了。

    看著身旁空蕩蕩的座位，我的笑容冷了下來，一絲不安閃過心底。之前就耳聞過他家裡的狀況，剛發現他幾乎沒錢吃飯的時候，我就刻意打聽過了……莫非又出了什麼事情？壓抑著擔憂，我強迫自己冷靜地去打探他休學的原因。

    得知了事情的經過，我原本以為自己會很生氣……但轉念一想，離開那個虐待他的家，或許對小軒來說反而是件好事吧？雖然他沒有表現出來，但我看得出來他一直都不快樂，這次的變故，對他的人生而言說不定會是個轉機。

    當天，我向父親提了這件事情，希望他能夠替小軒介紹個好的工作地點。父親是答應了，但是那樣似笑非笑的表情令我有種被看透了的感覺。

    「女兒啊，妳是不是對人家有意思？」

    「……父親！」

    「唉呀，別否認了，看妳長這麼大了，遇到什麼困難也沒看過妳肯來拜託我……這小子叫林什麼來著……不簡單啊。」

    「林悠軒啦！」話一出口，我才知道我掉進了父親挖的坑──我的反應完全應證了他的話。可惡……我的臉紅了起來，又羞又惱的瞪著父親可惡的笑容。

    ……我不敢想，過去是不是也有人用相類似的心情瞪著我的笑容。

    「噯，我知道了啦，做父親的怎麼可以拒絕女兒的要求呢？」父親依舊笑咪咪的，一瞬間，我有種看到自己在微笑的感覺……

    遺傳，真是種恐怖的東西啊……

    站在咖啡廳門口，雖然知道一切都打點好了，小軒絕對看不出任何破綻，但我冰冷的手心還是沁滿了汗。透過乾淨的玻璃窗，我能夠看見小軒在裡頭忙碌的身影，他看起來有朝氣多了，總是冷冰冰的臉上也開始出現笑容。有些著迷地看著，原本緊張的情緒逐漸緩和下來──就算不知道他能否接納我截然不同的另一面，我還是想待在他身邊，想要……保護他。閉了閉眼，我做了個深呼吸，接著伸手推開了典雅的木門，門上的鈴鐺發出了清脆的聲響。

    「歡迎光臨──」

    「嗨。」我笑笑地迎上小軒吃驚的目光，「我是來應徵晚班的工讀生，老闆說直接來店裡就好，會有人告訴我要做什麼。」

    「妳怎麼會在這裡！？」

    「我來打工呀，剛剛不是說了？」我眨了眨眼，「好久不見呢，看起來你在這裡過得還不錯……比在學校的時候有朝氣多了。」

    「以後，還請你多多指教哦。」我半開玩笑似地對著他行禮，他愣愣地看著我，似乎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過來。

    「妳……妳怎麼、怎麼會來打工！？」

    「這個嘛……」我抱著胸，深深望進他的眼睛。

    「因為，我喜歡小軒呀。」